四十二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们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尔后门开,明远有些急躁的脸出现在门后,看清屋里的人,他似乎吁了一口气,朝我们摇摇头,道:“我打电话去你宿舍,她们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他话说到此处时声音忽然一顿,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我想我也许是眼花了,那一瞬间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恐。我所认识的明远不是这样的,他从五岁起就已经坚强而勇敢了,那么多年来,我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问,并不等我回答,又继续道:“明天就要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

我立刻就蔫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正发愁呢。英语什么的就算了,好歹还有点基础,什么毛概马哲的也能勉强背一背,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刑侦专业还要学数学?为什么还要期中考试?为什么……

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背书就能过的。

“晚上我再给你补习。”他说,经过时伸手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兴许还能猜中不少题。”

我又有些不信。王榆林在一旁帮腔,“晓晓你可得好好讨好明子,他猜题的本事杠杠的,当初挽救了我们班多少险些失足的少男啊。”

讨好?怎么讨好?难道要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一边甩一边撒娇,“求求你了——”。光是想一想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不用开口说。要我对着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撒娇,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明远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等着我说话,可等了好半天,见我终于一声不吭,有些失落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别过脸朝王榆林道:“林子,帮忙去看看一楼有开水没?”

王榆林一愣,“一楼什么时候有——”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笑道:“没错没错,我想起来了。那个传达室好像有开水。这就下去,下去……”他朝我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笑呵呵地拎着热水瓶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我和明远两个,气氛似乎有些怪,明远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搬了椅子直接在我身边坐下,一弯腰,大半个身子都快要靠到我身上,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所笼罩,让我简直呼吸不畅。

他面色如常地翻了翻我的作业本,又把微积分的书拿起来看了两眼,随即拿起我的笔,飞快地在书上画记起来,一边画记还一边念念有词地跟我解释。可我这会儿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温暖的身体,热的气息,低沉而有蛊惑力的嗓音,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

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抬头看。瞳仁漆黑,眼眸深邃,那眸光中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无法控制自己。我挪不开眼,转不开身,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屋里安静得只听见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我的“噗噗”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得我难受。

我觉得,好像有些东西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类了,却又说不上是什么。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那么亮,呼吸的热气缓缓喷在我的脸颊处,热得发烫……

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恶意,我“唔——”地一声捂住嘴,猛地跳起身,快步朝门外冲去。刚跑到外头的垃圾桶,一阵酸意已经涌了上来,顿时吐得一塌糊涂。

“…晓晓,”明远从后面追出来,担心地叫我的名字,“你这是怎么了?”说话时手已探上了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是不是吃错东西了?”他喃喃的道,不清楚到底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胸口憋得难受,喉咙里全是难闻的酸味,又恶心又痛苦。我早就知道刘晓晓的身体不好,可没想到会这么差,整天精神不济也就算了,这还三天两头地来这么一出,还让人活不活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地想念前些年的时光,十三年来我一点小毛病都没有,要不是那场该死的谋杀,我也还能用魂魄再重塑一个身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也没有必要再回来一次了……

“我送你去医院。”明远不知从哪里找出块手帕,细心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污渍,罢了一伸手,忽然拦腰将我抱了起来,吓得我“啊——”地叫出声来。

“别怕,”他柔声道,手臂微微用力地将我托得更高,“一会儿就到。”

下楼时正要瞧见王榆林拎着热水瓶慢悠悠地在一楼逛荡,瞧见我们微微愕然,快步冲上前来想搭一把手,明远却侧身让开,低声道:“你先去医务室,看看老李在不在。”

王榆林没说话,点点头立刻就转身走了。

我反正是没有力气说话,这会儿也只能任由他施为。别说他要送我去医院,就算是要送我去火葬场,我也没法子反抗。脑袋沉沉的,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只下意识地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半夜,屋里没有开灯,只从走廊里照进黄色的光亮。借着淡淡的光,我认出这里是医务室。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床头摆放着两个破旧的矮柜。我的胃里似乎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头还是有些痛,身上软绵绵的,正打着点滴的右手臂冰冰凉,手却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吸取着淡淡的温暖。

我才稍稍一动,立刻就惊醒了身边的人。明远轻轻拍拍我的手,黑暗中有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醒了?”

我应了一声。

“还难受吗?”他又问,说话时伸手开了墙上的壁灯,橙黄色的光让小小的医务室立刻温暖起来,而他的五官也在这明亮的灯光中渐渐清晰。浓烈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唇,明明还只是二十出头的男孩,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

“手冰,”他问,“是不是冷?我让古恒再抱床被子过来。”说话时他就要起身,我手里微微用力,他又立刻坐下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没力气说话,就摇头。他拍拍我的手,朝门口看了一眼,无奈地点头,道:“我不走就是。”

“……”我才不是不让他走呢,这人怎么这么自作多情。

醒了一会儿又撑不住了,眼睛一闭上,再睁开时外头天已经大亮。

屋里就剩我一个,明远也许是上课去了?我想。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生病的人总是比较脆弱,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无缘地都会不开心。我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刚准备下床,一转身瞧见床头柜上的大保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