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并没有多少钱,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我从楼道间的教师值日栏上撕下来的。照片上的人名叫陈曦,隔壁班的水彩画老师。班主任因为急性肠胃炎住院,她曾给我们代过一个星期的课。那时我们学校的教师有统一制服,跟如今移动营业厅的员工制服有些相似,不过是灰蓝色的,而她是唯一穿出了古板老气以外感觉的女教师,怎么说呢,带着点民国风情,就像那个动荡时代里优雅而聪颖的乱世佳人。

那天她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朝大家回眸一笑,牵动着飘逸的黑色长发,那是个丝毫不做作的笑,特别美丽。

“大家好,我名叫陈曦,我爸在我出生前一个星期因白血病去世。我出生后妈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谐音正好是晨曦,早晨的阳光,意味着希望。从此以后我就成为了我妈妈的希望,直到现在,我仍为此努力着。但愿在座的每位同学都要好好努力,今后成为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希望。”

据说那堂课后班上有一半男同学和个别女同学爱上了她,可我觉得自己是不同的,跟那些下课后偷偷画她的裸体漫画开她龌龊玩笑的男生不同。

我想成为她的希望。

说来可笑,我并没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我只是在她代课结束后天天巴望着班主任什么时候能死掉,这样,陈曦老师就能一直给我们代课了。后来我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可耻的事情——偷了她的教师证件照,然后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亲上好几遍,再投入到激烈的意淫中,直到入睡。

负责地说,在这个钱包丢失之前,我起码在幻想中跟她举行过上百次的婚礼,有时是在美国小镇的某间教堂,有时是在撒哈拉沙漠的某个土著部落的篝火晚会上,更多时候是在学校操场上,在全校师生嫉妒的见证下。总之我不能让人知道我的钱包里有她的照片,仿佛这会暴露我以上所有羞耻龌龊的思想。

可如今,钱包不翼而飞了。

我发狂地把课桌、书包,还有自己的储物间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找到。放学后我心急如焚地跑去操场,心想或许钱包是下午上体育课时弄丢了,它一定还在操场的某个角落安静地等我寻回。我自欺欺人地在操场上徘徊,直到天边的晚霞隐退得只剩一丁点残余,却依然一无所获。

然后我看见了苏荷。她背着朴素的双肩包,上面印有《魔卡少女樱》的卡通图,单薄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一直延伸到我脚下,依旧是那副看似单纯又无限复杂的神色。她眨了眨眼:“你在找东西吗?我帮你吧。”

我点点头,任她跟在身后。

那个煎熬的过程中我几度想开口问她,钱包是不是她偷的。如果是她偷的,钱我不要,还我陈曦老师的照片。我真希望她就是小偷啊,如果是,至少我还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这种想法很可笑。

苏荷似乎看穿我的猜疑,过了两分钟她突然开口问我:“卫寻,你在怀疑我吗?”

我哑口无言。

她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大颗滚下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忙上前喊她别哭,她生气地推开我,我只好笨拙地道歉,最终她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哭得更凶了。我手足无措地假装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脊希望这算得上安慰。

那晚我们没有按时回家,逗留在学校附近的广场上。我跟她推心置腹地聊起来,我说到了我引以为荣的父亲,我暗恋的陈曦老师,我的梦想,我的烦恼。但我分不清楚这是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我只是单纯想找个人倾吐。

苏荷的烦恼则比我要沉重得多,她说她现在唯一的亲人是重病在床的父亲,她想打工但没人要,所以才被迫偷窃。

“卫寻,对不起,其实班费真的是我偷的,我撒了谎,我爸没有在外地打工。可我没有办法,他治病需要很多钱,爸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看他在我面前死掉我却无能为力……但是你的钱包真的不是我偷的,我之前一直想找时间跟你说声谢谢,可是我想你肯定看不起我这种人……”

她跟我坦白这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能感觉到她把尊严当着我的面一点点揉碎时的屈辱。胸口又泛起了熟悉的感觉,是的,我强烈、迫切,且无比自豪地意识到,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此时此刻,钱包的事变得不值一提了。

当晚我偷偷回家翻出了自己的银行卡,里面有我两千多块的压岁钱。我说:“这钱你拿着,你想去找班主任自首也好,自己留着也行。偷东西是不对,但你不同,你是被逼无奈,我相信如果你爸没生病,你一定不会偷的。”

苏荷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要,我只好硬塞给她。那晚她双手捧着那张银行卡一直哭,不停地说:“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我一定会还的,你相信我,不管花多长时间,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凌晨我们在陈旧而寂静的小巷口分手。她跟我挥手再见,没走几步又突然回头冲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这次的拥抱很紧,抱了足足十多秒,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后退一步,认真地盯着我的双眼。

“卫寻,认识你真好。”

她脸红了,说完飞快地掉头跑走了。我就那么愣在原地,胸口是莫名的温柔和感动。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喜欢上这个女孩了,期待着明天见到她,跟她在学校的林荫道上默契地擦肩而过,与她在升旗仪式的操场上隔着攒动的人群捕捉彼此的微笑。

可是,真遗憾,故事并没有按照我设想的情节发展下去。事实上,绝大多数故事都不会按照谁的想象延续。这才是生活。

第二天苏荷没来上学。

第三天依然没有出现。

一星期后的午自习上,班主任气急败坏地冲进教室,直接逮住我狠批了一顿。

原来大家都被骗了,苏荷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偷加骗子。她没有什么在广州打工或者重病在床的父亲,她连有没有家长都是个谜。她刚转学过来时,是一个自称她远房亲戚的年轻人带她来报到的,学校看她可怜还让她拖欠了学费。后来学校找到她的住处,在她租的小房间里发现了很多来不及处理掉的赃物,都是一些她在校期间很多住宿的同学丢失的东西:衣服,球鞋,手表,CD机,文曲星。在众多赃物里,我发现了我的空钱包,不过里面陈曦老师的照片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