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3(第2/2页)

但大家对她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员生活中的一丝乐趣与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来走去,搭一两句话,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来形容,她应该是海蓝色,时常淡淡的,有点儿冷,沉静,从容,含着心事,却没什么忧伤;可看久了,又似乎含着秘密。

对,她应当是海蓝色,冷静的性感。

晚饭后,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舱,她抽屉里放了一摞《风语者》摄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没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台灯下,心情并不起伏地一张张看。

她早早睡了。一个人住,有张上下铺,还有两张吊床。

这晚她睡在吊床上,海浪轻摇,她睡得安然。

夜里,船上广播里传来贝克船长愤怒的警告:“……请迅速离开此片鲸鱼栖息地……”

有捕鲸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飞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毕,听到“会发起攻击”这样的词汇。

程迦拉开船舱门,才跑上船舷,哐当一声巨响,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后而来。战斗早就开始!整艘船晃荡,她不受控制地飞扑出去撞上栏杆,腹部一阵剧痛。

她听见哗啦啦的风声,回头一看,她看完忘了收进抽屉,《风语者》的照片像雪片一样乘着风飞进夜空和海里。

她试图去抓,脚底打滑。她握紧栏杆站稳,更响的一道声音,更加猛力的一撞,船身大幅倾斜。

程迦被甩出去,接近零度的海水将她淹没,冰冷,刺骨,苦涩,像最后一次拥抱他时的感觉。

船身太高,她几乎被摔晕,和那些照片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

她有点儿累了,海面上的一切离她远去,她坠入蓝色的世界。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要原谅我。”

“彭野,我欠你一条命。”

“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你。”

第一滴泪落入海洋。

水呛进她嘴里,她奋力上游,朝有光亮的地方;船底撞到她肩膀,水冷刺骨。

她猛地浮出水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喊:“HELP!”

“HELP!”

那一刻,她成了和他一样的防守者。

那一刻,她的灵魂被她自己所拯救。

又是一天,风和日丽。

海上只有淡淡的微风,海水蓝得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船员们在修补船只,程迦感冒后,身体恢复了。

远处送信的小船过来,停靠在他们船边。信差上来,和程迦打招呼:“你的报纸,还有信件。”

“谢谢。”程迦接过来。

信差手上东西太多,没拿稳,哗啦一声全掉地上。程迦帮忙捡,有个信封上写着一个“Ye”字,后边跟着“航海士”的头衔。

信封遮住一大半,她看着那个“Ye”,顿了顿,随后把一摞信收好交还给信差。

信差送信去了。

程迦抬起手中的手表,对着太阳的方向,用他教过她的方法,找啊找。

回头,她看见了北方。

于是她往北方走。

程迦来到船尾的栏杆边,坐在甲板上,双脚伸出栏杆。蓝色的海水在脚底翻滚。

她点了根烟,在阳光下拆开那封信,先看到尼玛和麦朵的照片,两人拉着手看着镜头,麦朵笑得甜甜的,尼玛有些害羞。

她把烟含在嘴里,从信封里拿出信纸,尼玛学汉字不久,字写得歪歪扭扭,比小学生还难看:

“×+姐,你最近过的好吗!

你走后,电话打不tong,我们dou找不到你。但报纸上总有你的消息,胡杨哥说你在更高的地方保护动物。我不dong他的意思。我们看了你的《jing鱼弯》,真bang。我们找了好久,找到这个地zhi。姐,我们dou很想你,也很想七哥。

对了,我和麦朵表白了。不对,是她xiao得我xi欢她,她说她也xi欢我。

达瓦姐和xue非记者在一起了……”

程迦把信看完,装进口袋。

她点了点烟灰,继续看报纸。报纸是船长订的,每个船员都能定期收到自己国家的报纸。

她拢了拢裹在身上的毛毯,随意翻看,意外看到一则传记:

《达杰保护站·传承》

撰稿人是薛非。

她定了几秒,风吹着纸张飞舞。她手指夹着烟,抚平被风吹起的报纸。

文章讲述保护站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讲去年最大的盗猎团伙黑狐被击溃,头目被捕;讲保护站终于引进和南非克鲁格一样的现场证据搜集小组;还讲保护站队员们生活工作中的小故事。

贴了张全员站在保护站门口的照片,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表情平静,不悲不喜。

德吉站在最中间。

那个熟悉的地方,她再没回去。她断了和那里的一切联系。

文章说,“……德吉是队里的老大。队员们相继牺牲,保护站风风雨雨过去,德吉仍带领一代又一代的队员坚守着,到最后风轻云淡,洗尽铅华,将大队长的身份交给下一个人……”

程迦目光下落,薛非在后边写了一行字,加黑:

“致敬那些最平凡的大地守护者,愿他们在这片土地,安息:

白杨

陈俊

何峥

顾平安

索朗平措

桑吉顿珠

韩辉

孟光明”

程迦伸手触摸那一条小小的铅字,风吹烟灰落在她手背上。

日远年湮。北冰洋不变的寒风吹着,

她深吸一口烟,望着一望无际湛蓝的海面。她看见了一道光,

程迦拉开衣领,低头看胸前那只鹰;

我这一生,走过一条又一条黑暗艰难的道,命运将我击打,破碎,灼烧,

冷眼目睹我惨烈摔倒;

但我依然感激这个对手,

因为在最晦涩难行的日子里,它总留有一束光,将我吹拂,修补,照耀;

在我一次又一次起身,站立之时,它终于服输,双手呈给我至高无上的新生的荣耀。

是啊。

赴死不易,生亦大气。

程迦仰起头,望着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烟雾。风吹散了烟,她的发丝在飞,她淡淡笑了。

记得他指间一斜蓝天日出,鹰在穿梭。他对鹰说:程迦,明天是个好天气。

他说是,就当然会是;因为——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