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不过你也不确定。而且就算是这样,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对吧?”

提姆再一次没等我回答。“我也有过这样的阶段,当时有着和你现在相同的反应。我还记得,爸妈和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对艾伦的状况不知所措。过了那么久,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吗?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还是会爱我弟弟,也会继续照顾他,我会照顾他一辈子。不过……了解了他的状况以后,我们相处的方式的确改善了。等我知道他的情况……我想我也就不再期望他照我们的步调走了。一旦没有期望,也就更容易接受他了。”

我还在消化提姆的故事。“如果他不是艾斯伯格症候群患者呢?”我问道。

“可能不是。”

“如果我觉得是呢?”

提姆叹气。“事情没那么简单,尤其是症状不明显的例子。发展迟缓的诊断不像抽点血化验这么简单。你也许只能尽可能地去理解,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些,你甚至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确定。从莎文娜跟我说的话看来,老实说,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改变。而且为什么要改变?令尊照常工作、把你养大……你还期望一个父亲能再做些什么呢?”

我想着提姆说的话,心里闪过爸的形象。

提姆继续说:“莎文娜买了一本书给你。”

“我不知道书到哪儿去了。”我老实承认。

“在我这里。我在房子里找到的。”提姆把那个纸袋递过来。不知为何,感觉好像比昨天又重了一些。

“谢谢。”

提姆起身,我知道谈话快结束了。提姆走向大门,手放在门把上转过身。

“不想看就不必看,你知道吧?”

“我知道。”

提姆打开门,又停下来,我知道他还想说点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再转身看我。

“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

“请你不要伤了莎文娜的心,好吗?我知道她很爱你,我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的。”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对提姆的直觉是正确的,他也爱着莎文娜。提姆走向车子,我从窗户盯着他,非常确定自己是对的。

我把书放在一边,决定去散散步。等回到家,我还是不想打开。我没办法说出为什么,不过我知道我是有点害怕面对事实。

几个钟头过去了,我想办法逼自己不要害怕,花了整个下午一边读着书里的内容,一边回想关于爸的一切。

提姆是对的,的确没有什么检查可以确定,没有规律可循,我也不可能确定爸是不是真的这样。有些艾斯伯格症患者智商很低,有些却不是。严重的自闭症患者,好比电影《雨人》里达斯汀·霍夫曼的那个角色,在某些方面是天才。有些患者仍然能正常过日子,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些人有发展障碍;有些患者却必须一辈子待在疗养院里。我读到书里的一些艾斯伯格症的天才在音乐或数学方面成就过人,却也了解到,这跟一般的天才一样少见。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在爸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医生了解这些症状或特征,所以就算真的有问题,爷爷奶奶也无从得知。通常艾斯伯格症的小孩或自闭儿,都会被贴上智障或过度胆怯的标签,就算没进疗养院,父母也只是期望有这么一天,小孩会真的长大,不再羞怯。自闭症和艾斯伯格症候群大概可以这样区分:前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者活在一般人的世界里,不过用自己的方式过日子。

依照这个标准,很多人都可谓患有艾斯伯格症候群。

这样说来,的确是有些指标让莎文娜会这样觉得:爸的作息一成不变,缺乏社交生活,对钱币以外的所有事情全无兴趣,希望自己一个人不受打扰。这些听来是一般人都可能会有的怪癖,但爸的情况不一样。其他人可能是自愿重复做一样的事,爸则似乎是被迫依照这些已经做好的决定过日子,就像那些艾斯伯格症患者一样。至少,我现在明白了,这个病症或许可以解释爸的行为。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是爸不想改变,而是他无法改变。虽然这一切都有待商榷,但我心里觉得好过很多。而且,我也总算能试着来解答两个困扰我已久的关于我妈的问题:她为什么会看上爸?她又为什么离开我们?

我知道这两个问题可能永远无解,我也没想过要追根究底。但身在一间寂静的屋子里,任想象力飞驰,我似乎可以描绘当时的情景:一个向来安静的男人在餐厅里,跟漂亮却穷困的女招待兴高采烈地讨论钱币的事情。这女招待每天都想着要过更好的生活,她或许有跟这人调情,或许没有,不过这男人显然是迷上了她,每天都来餐厅报到。时间一久,女招待就发现,这人很有耐心、很和善,会是个好爸爸。女招待或许觉得,这么温吞的人不太可能动气,更不可能动手。即使两人没有浪漫的爱也已足够,所以她答应结婚,心想婚后可以卖掉钱币,就算并不会就此拥有幸福快乐的生活,至少还能过得舒舒服服。结婚后,她怀了孕,这才发现不可能卖掉钱币换现金,也才明白,一辈子可能就要浪费在一个对自己毫无兴趣的丈夫身上。可能是不甘寂寞,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自私,不管怎样,她想逃开。一等小孩出生,她马上趁机跑了。

或者,我心想,可能不是这样。

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不过我真的不在乎。但是我真的关心爸,心想他脑袋里是否确实有一两根线短路。我突然意识到,爸为自己的生活立下一套规矩,这些规矩帮助他继续过日子。或许这些规矩不太平常,不过爸还是想办法把我养大,让我变成了今天的我。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

这就是我的爸爸,他已经竭尽所能,我现在是完全明白了。最后我合上书本,放在一边,发现自己盯着窗外,正努力吞下涌上喉头的哽咽,心想有这个爸爸多么值得骄傲。

爸下班回家换了衣服,进厨房煮意大利面当晚饭。我盯着爸的每个动作,就像莎文娜之前做的那样——我对此还大发雷霆过。知识真是奇妙,可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原有的想法。

我注意到爸的动作有多精准:小心打开面条盒子的封口,放在一边,然后仔细地以直角翻炒着锅里的绞肉。我知道接下来是撒盐和胡椒,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这么做了。然后是打开西红柿罐头,果然我又对了。跟平常一样,爸从没问我今天过得怎样,宁可安安静静准备晚餐。昨天我还把这归结为我们之间很疏远,今天却意识到,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不过,我头一次不再为此困扰。

晚餐的时候我没问问题,因为知道爸不会回答。我转而告诉他莎文娜的事,还有我和她在一起时的经历。晚餐后我帮忙洗碗,继续单方面的谈话独角戏。洗完碗,爸又伸手拿抹布,再擦一次流理台,然后调整盐罐和胡椒罐的位置,直到一切恢复到爸回家之前的样子。我觉得爸好像想加入,说一两句话,不过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但这也可能只是我想自我安慰而产生的错觉罢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爸进书房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