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跨过人山人海(第4/5页)

  走廊里弥漫着苏打水的气息,楼下的花园里有几株高大的丁香。丁香花的气息随风飘荡过来,又香又凉。

  画未心里凉凉的,很难过。

  一个多小时以后,姜爸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手术很成功。大家都拥上去,随着护士推他去病房。于采薇一个人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她买回来大束鲜花、满篮子水果。鲜花摆在床头,暗沉的病房顿时有了生气。

  病房只允许家属陪护,其他人都只好散去。冯小娥和画未留下来照顾姜爸,于采薇搭车回家。

  被切除的肿瘤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画未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放松,冯小娥呜呜呜地哭了。姜爸说:“哭啥子嘛,又不是癌。”

  “呸呸呸!不吉利的东西说不得!”冯小娥赶忙跺了三下脚,又抹了抹眼泪。

  下午,姜爸睡着了。母女俩靠坐在陪护床上小声聊天。

  画未忽然问冯小娥:“你爱我爸爸吗?”

  “爱?”冯小娥反问,微微惊诧。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爱是啥子?将就过吧,人人都需要一个家。”

  画未还想说什么,冯小娥又想说什么,但母女两人最后都没说什么。关于爱情的话题,她们不知道如何讨论,又羞于讨论。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不一样,她们了解彼此,却又很难真正向对方敞开心扉。

  这就是传统的母女关系。

  画未也相信,将就过吧,人人都需要一个家,这就是冯小娥的爱情观。这爱情观也许并不坏,但是对她来说,爱情没有将就。

  晚上,冯小娥留下来陪姜爸。画未回家,于采薇来陪画未。

  她们经历了前晚的惊吓和昨晚在火车上的颠簸,今晚睡在画未的小床上,两个人都感觉疲惫又安心。她们躺在柔软的枕头上,看月光柔柔地映着窗帘,窗外夜虫啾啾地鸣叫,电风扇转来转去呼呼作响,她们轻声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画未在睡梦中隐约知道于采薇睡在她身边,她又隐约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带朋友回家睡觉。她在睡梦中隐约觉得很幸福,这才是真正的闺蜜。

  一周后,姜爸的伤口拆了线,画未才返回学校,于采薇一直陪着她。当她们坐在火车上往南方而去时,画未收到陆昊天的信息:“我爸爸病倒了。”

  画未以为陆昊天的爸爸很快就能好起来,但几天后,陆昊天却打来电话说:“我爸爸走了。”

  陆昊天说着痛哭起来。任何言语安慰都是多余的,画未只能说:“哭吧,我陪着你。”

  画未从来没见过陆昊天哭。

  他哭得像个孩子。

  画未也哭了。

  他是她那么重要的人,可她不能爱他,也没法帮他,她听着他伤心痛哭,却无能为力。

  他说:“从前,总以为那些会生病的、去世的,只是别人的亲人。我的亲人只会渐渐衰老,没想到……”

  画未想,如果有一天,她的爸爸也离开,她将会怎么样?她不敢想。

  画未再次接到陆昊天的电话时,陆昊天已经成了工厂的接班人。

  他说:“工厂背负了大量债务,如果我不接管,它只能破产,如果它破产,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怕什么都没有,但工厂是我爸爸一辈子的心血,他是为了挽救工厂才累死的……”

  说起他爸爸,陆昊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深秋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辛凉的落叶气息。

  青春时光里,总有一些风不像晚风这么温柔,也不像春风那么美丽,它们像一场大风暴,肆虐地向青春袭来,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只能等待它过去。

  圣诞节,画未收到魏泽川寄来的礼物——一块用牦牛牙齿磨成的挂坠,挂坠里刻着一个神秘的符号。

  魏泽川说,牦牛牙齿是他在高原上捡来的,符号是他用刀子刻上去的,是藏语“我爱你”。藏族人说,牦牛是高原神灵庇佑的动物,用它的牙齿做的首饰,也有庇佑祝福的作用。

  魏泽川已经细心地在挂坠上打了小孔,画未用一根红丝线将它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当她想念,当她惶恐,当她疲惫,当她想哭时,她就摸摸它,她能感觉到一股温柔力量将她包围,无论她的心多么不安,也能平静下来。

  画未一直牵挂着陆昊天,寒假第二天,她回到锦城后,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去看他。

  她事先没有告诉他,她估计他在他家的工厂里。那是一个在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家具厂。画未从网上搜索到具体地址,从火车站过去,需要换乘两次公交车。

  画未在午后到达。

  家具厂很大,有车间、宿舍、办公楼、绿化带。她不知道陆昊天会在哪里。她向工人打听,工人说:“你找陆总啊?这时候他多半在最后面的车间里。”

  “陆总……”画未默念了一遍,好别扭的感觉。

  她往最后面的车间走去。

  那是一间宽阔的半敞式的车间,堆放着一根根的原木,整个车间散发出浓重的木头气味。陆昊天正坐在一堆木头中间,身旁和膝盖上堆满图纸,他正埋头写写画画,十分专注,直到画未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他才有所觉察。

  他抬头看见是画未,眼里的惊喜如闪电绽放,他飞一般地站起来。“画未!”他惊呼。

  他瘦了,面容憔悴,但双眼炯炯有神。他完全褪去了青葱的稚气,变得沉稳大气,生活的艰难已经将他磨炼成一个逐渐成熟的男人。

  画未瞬间感慨,她用调侃的语气喊他:“陆总。”

  陆昊天笑起来。

  仓库外有一片小花园,他们坐在花台上说话。

  他说:“刚开始很难接受,到现在也不愿意相信他离开了。有时我忙着忙着,就感觉到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他说着,抬头看向空中。

  “嗯,他一直在看着你。”画未说。

  “他病得很突然,脑溢血,病倒之后就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动,连遗嘱都没法写。当时大家围在他身边,问他怎么处理工厂,他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郑重的托付。我就问他:‘是不是要我继承下来?’他艰难地笑了,眼神瞬间变得欣慰。当时我就跟他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只要我在,工厂就在。没人相信我能撑起这个厂子,银行,法院,债主,全都等着我破产,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我答应了他,我就算拼死也要努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