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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了,师母!”两三个徒弟媳妇上来,拉的拉,架的架。

他望着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卡车车厢里。他的母亲给徒弟媳妇们拉到车门口,又是好几双手,推的推塞的塞。车厢里的人恶声恶气地催促:“你们几个娘们,快上车了!”

女人们被男人们伸出的手拉上车。他发现母亲此刻又在车门外了,手上拿着半瓶矿泉水。她步子不太稳,走到躺在地上的女人身边。他感觉到母亲想远了。母亲想到那个活泼灵巧的女老师,顶一头沉甸甸的披肩发,人跑头发飞,从教务处办公室跑下楼梯,迎着他们娘儿俩,笑容正对着他们绽放。她管母亲叫邵大姐,说:“邵大姐真有福,养了天一这么好的孩子!我也有福,轮上天一这样的好学生!”母亲打发儿子跟同学们玩球去,自己要跟丁老师说会儿话。玩球的三四十分钟里,他注意到母亲和丁老师,两人谈得十分投入,还有几分机密感。那时他丝毫不知道,丁老师在向母亲保证,办理特困生加优等生的救济待遇包在她身上。他感觉母亲看着躺在地上的女老师是痛心的,跟着疼痛就涌出一种爱来,古怪的爱,蒙昧的爱,爱儿子生前爱过的一切人和物,懂不懂都爱,通过爱儿子所爱的再来爱儿子,更爱儿子。她慢慢蹲下来,把血头血脸的女人抱起,那么多的血,那么血肿的脸,她几乎找不到女老师的嘴唇。

清水进入了女老师的喉管,在哪里打了个旋涡,带着一大股血,又出来了。他感觉母亲眼中有泪了。

一卡车的人都一声不吱地看着。

大徒弟跳下车,拉起他的母亲:“快走吧,不然给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把她给打了呢!”

八十年代产出的解放牌卡车打着喷嚏,踉跄着开动起来,扬起漫天的尘土。

他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她可不能迷糊过去,那样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样他和她就到达了“永远”。

她的手机响起来,是来了短信。她醒了,艰难地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她的手翻山越岭,海底捞针,把手机从皮包里捞出。眼睫毛全沾着血,眼珠被隔在一道紫红帘子后面。透过紫红帘幕,她看见短信发自一个太熟悉的号码。那号码的主人已经故世了,她不删除号码是为了自己骗自己的游戏,永远当他活着。

短信说:“亲爱的心儿:简直不能相信,我竟用刀要挟你!我看出你有多痛苦!别痛苦吧,求你了!为了你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你好,你幸福,为了你我可以跟他讲和,我甚至可以退出,假如他比我更能让你快乐,幸福。不管怎样,我都爱你,爱你,直到死。”

这是他写了又羞于发出的信息,一直储藏在那个旧手机里,现在他和她一起阅读这些迟到一年多的表白。

他看到她的手指伸向拨号键,力道却聚不足,指尖是疲软的,终于拨出“1……1……”,当手指去够那个“0”时,突然彷徨了。然后他看她整个手垂下去,手机被她按在胸口,好安详啊。她转过脸,向他看过来,她透过血流的目光是深红的,看见的就是他最后留在人间浑身是血的身影。然后她把脸转向夜空。夜空毫不繁华,星星三三两两。他明白她放弃了呼救。她要随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