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Ⅳ(第3/4页)

叮咚,你不懂,人心都有个阀门,平常是藏着的,你都不会感觉它在那儿,但它是很容易给碰着的,一旦碰了那阀门,怨毒和仇恨就发射出来,遮天蔽日,原子弹爆炸,再看看爆炸现场,所有人都没了原样,都变形了,都丑得相互不敢相认。我无邪的孩子,也许你那只皴得皮肤变质的小手已经碰了那阀门。

沈律师把他的烟和打火机忘在了卫生间里。中华牌,还剩下五支。他不但擅自进门,还擅自上我的厕所,一边还抽烟。我刚换下的内裤里朝外地放在水池里,那也毫不耽误他洗上完厕所的手。没必要给丑闻女主角留自尊,没必要维护她的卫生。

叮咚,事情已经丑恶起来。

这一天我无可名状地不安。给你一次次打手机,而你的手机一直关机。终于打通时,接听人的嗓音让我顿时傻了。

“丁佳心吗?叮咚病了。”

我的孩子,这是怎么了?你病了,而刘新泉在当看护?

“她现在在哪儿?”

“在我家。”

他把地址告诉了我。原来他在这座城里有个家。这一切你知道吗,叮咚?还是你一直跟他瞒着我?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那个新建成的小区。一大半人家都还没有入住,墙壁的油漆味刺鼻,电梯一股润滑油气味。十五楼楼道漆黑,人还没入住,灯提前坏了。我摸索着找十六号D。叮咚,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刘新泉迎到门口。我们在客厅里站了一刹那,你叫它交锋、较量都行。然后他引我来到卧室床边。一张宽大华丽的床,塑料包装布还没拆。我看着你紧闭眼睛的面孔,把手搭在你鼓鼓的额头上。烧不高。你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他似乎懂了我心里的诘问,告诉我你从学校给他打了电话,你听,叮咚,他成了赢家。外卖饭菜的味道比油漆还糟,墙边一次性餐盒堆成一座油渍麻花的小山。新房子,人还没住热,老也不改的坏习惯倒先落户了。房子真不错,可家还没建造就先败了,日子还没过起来就开始糟蹋。这大床也不错,不过叮咚,你无形中在跟若干个他不爱的女人分享。

“要不要喝点水?”我俯下身,轻轻问你。床头柜上连个杯子也没有。

你点点头,泪水顺着两只外眼角流下去。

“不哭,来,妈给你穿衣服,我们去外婆家。”

我想把你抱起来,但却感到你浑身的不情愿。

“你的事现在越闹越大。孩子我必须带走。”刘新泉说。他站在门口抽烟,皱着眉,爱孩子爱得苦啊。叮咚你长到十三岁,一个慈父此刻诞生了。

“不可能。”

“我就让你看看怎么可能。”

“你律师不是败诉了吗?”我提醒他。

“那时是那时,这时不一样了。”

“这时怎么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两秒钟过去,他说:“你还不够臭的?!”

我正要说什么,突然瞥见叮咚你的眼睛。它们从来没这么冷,这么外气。你爸的话说得那么伤人,你跟我一块儿痛,痛得缩起脖子,但你又觉得那话不吐不快,真话无论多难听多伤人,听的人都必须领受,脸皮被打人专打脸地打破了,那是活该。我懂了,叮咚,你的意思就是,妈妈,我同情你的痛,但你活该。

我从门口拿来你的鞋子,那是一双新的短筒羊皮靴,一定是刘新泉给你买的,旧鞋子没了去向,也许去了垃圾桶。我把你的脚从被子里轻轻拿出来。

“来,穿上鞋,我们走吧。”

一条胳膊出现在我们娘儿俩之间:“她病着呢!”

“妈背你,好吗?”

你扭开脸,这样我就不在你视野里。

“我给叮咚申请的护照都下来了。”

“你没有监护权。”

“你监护谁呀?你连自己都没监护住,给那俩野小子留门,让他俩日里夜里地进啊出啊,进啊出的,快活吧?啊!现在怎么样?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也快了!”

他的话把我震撼了。叮咚,你还小,不完全懂,幸亏不完全懂。他的话把我扫射得体无完肤。我一阵冷,一阵热,心跳像很远的钟鼓,敲击声哆嗦着虚虚地播送过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客厅只有一个电视和两把餐椅,我占据其中一把。

“你现在自顾不暇,还带叮咚去什么云南边疆?”

叮咚,看来你和你爸爸谈过心了。

“我必须带叮咚走。去布达佩斯。我有房子在那儿。”

“你带不走她。法律不会让你带走她。”

刘新泉念咒语一样,低声而狠毒地说:“事在人为。”

“那叮咚也不会跟你走的。”我知道,叮咚,你父亲在你眼里是个三四年出现一两回的圣诞老人,送些意思意思的礼物,就消失了,没有联系地址,也没有叫得应的电话。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不琢磨:我爸爸到底是干吗的?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叮咚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她怎么长大的,都有些什么习惯。她怎么能跟你去?”

刘新泉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抽烟。太好了,叮咚,他突然掂量起这副担子的轻重。你父亲不喜欢也不习惯挑任何担子。你这个小萝莉似的女儿是动人的,但担子毕竟是担子。到你成年,五六年的担子要他去挑,想想腿都软。

“丁佳心,你跟我们一块儿走算了。”

叮咚,你和他背着我商量什么了?背着我给我指出了一条阳关大道?

“这里还有什么让你丢不开的?”

有。太多了。我的父母。我教过的学生。那些活着的学生,得意或失意,还有一个死去的和关在死牢里的,我要尽力确保他活下去……

我摇摇头。他又要进一步劝诱,我赶紧更坚决地摇头。我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乳黄的台灯罩边缘,流苏还在轻轻哆嗦,你展眉合眼。熟睡的少女把我和你父亲都看呆了。你对你父亲这么快就习惯了?年少的人在老靠山倒塌,寻找新靠山的时候那么现实,具有不可抗拒的生物性的势利。

我跟你父亲说妥,等你醒来给我电话。

我走出那个小区,你大概睡得更熟了。我回味你父亲的眼光,那眼光从你熟睡的脸上升到我脸上,那种对你陶醉和欣赏的余热徐徐散发,那眼底居然还有情感的星火,当然是从对你的情感中借的火。我不可能离开中国的。我做了十几年教师,一大半是个好教师,一小半是坏教师。坏的那一小半,我会纠错,我会加倍弥补。现在我知道,女人,女班主任,母亲,三个人就是三个人,弄混,罪恶就要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