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曲 夜深忽梦少年事(第3/14页)

“一物换一物?”谁知阮生却挑眉,“好像上回也是说好了一物换一物吧?”可喝过了他的酒,不到半个钟,这女人竟翻脸不认帐地把他赶去睡书房!

一想到这事,阮某人的表情就陷入了十二月隆冬。

恩静自然是读得出这是什么意思的。面颊微微发红,她柔下了声:“好不好啊?”

却换来某人挺高冷的回应:“先说说看。”

她说:“我给你唱《琵琶行》,然后,晚上你回房睡吧?”

“回房睡?”

“嗯。”

“38楼的房间?你那间?”

“嗯……”

幽深黑瞳里骤然燃起了丝兴味,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恩静被他盯得满脸窘意,可这窘也间接验证了阮某人理解无误。你看他薄唇微微勾起:“阮太太这是知错了反悔了,在向你先生认错吗?”

声音里似添入了某种傲娇的意味。

恩静垂下头:“嗯。”

可下巴却又被对面的长指勾起:“所以,以后还敢不敢让我去睡书房了?”

“……”

“说啊。”

“不敢了。”

“那放话说要去睡客房的事,还有没有第二次了?”

竟然还得寸进尺!这人真是……

她叹气:“也没有了。”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她下巴:“唱吧,视演唱的好坏来作最终定夺。”

“……”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妈咪在发现两人之间不对劲后,也同她说:“那孩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你别给他来硬的啊——首先你得服软,然后他才会同样对你软。”

可现在陈恩静发现,俗话和妈咪其实都不了解他。这人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最典型代表嘛!

你听:“开始吧,唱得不好的话,今晚继续独守空房。”

“阮先生!”她气恼地瞪他一记,红晕染了大半张脸颊,却发现自己越气恼、脸越红,他那恶质的笑便越是愉快。所以她干脆不理他了,径自从琴架上抱起了琵琶。

白居易的长篇乐府顷刻之间,便化为闽南古语,配着悠悠琵琶声,她素手拔动琴弦。琴声委婉,曲调悠悠:“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其实也是巧,今夜恩静着一袭白色的丝质长裙,乌丝柔顺地披在后背,配合着长裙,衬得整个人那么古典,那么适合在这静夜里,给他来一首古老的乐曲。

一字一句,在似熟悉又不熟悉的闽南古语中,阮东廷仿佛看到了立于江头的男子,忽闻水上琵琶声,就在某一艘船上。然后,他寻声而入,见到了有着一张温婉面孔的弹琴女子。

多少岁?十六?十五?十四?

呵,怎么回事?那年轻女子的脸,看上去竟与恩静那么相似。

此时恩静已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却突然停下来。见阮东廷似在回忆着什么,她停下了歌声,只指尖在琵琶上轻轻抚弄,直到他回过神:“怎么不唱了?”

“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突然在想,阮先生是不是也会偶尔午夜梦回,想起从前的事呢?”她轻笑,指尖还抚着弦,让微弱得几近于无的调子,作为这个夜的背景。

阮东廷却反问她:“你呢?会不会也有‘夜深忽梦少年事’的时候?”

“当然。”她垂头,静静地沉吟了一秒,才又轻笑着抬起头来,“阮先生想听么?”

他不出声,只一双黑得剔亮的眼深深沉沉地望着她。

她的思绪慢悠悠地,回到了那么早之前:“小时候家里很困难,爸爸出去捕鱼,捕到大只的拿去卖,小只的便带回家,一只鱼想让家里吃一星期。”

“那时,他喜欢把鱼挂在屋梁上。旧时闽南古厝的屋梁并不高,哥哥总是跳一跳,便能够得着。所以他总是偷偷去吃那条鱼,一天天下来,鱼的份量少了,被奶奶发现了,他为了不挨打,总赖到我头上。小时候我不擅言辞,也不懂得争辩,奶奶又重男轻女,所以总是衣架子一提,就往我身上招呼。”

她唇角含笑,他却浓眉微皱起,仿佛在这样的陈述中,看到了当年被衣架挥得那么痛,哭得那么惨,却只是闭口不语的小小恩静。

而长大后的恩静说:“那时总是哭得特别惨,觉得特别委屈。为什么呢?其实打得也并不很疼的,可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大抵是因为,这世上处处有偏爱,而我啊,总不是被命运眷顾的那一个吧。”

所以小时候替哥哥挨打,长大后替何秋霜嫁到阮家,那么那么久了,依旧在这场混沌的三角关系里纠缠不清,找不到出口。

一只手不知在何时伸了过来,抚上她冰凉的纤手。

“大概是因为贫穷,也大概是因为失望吧,所以十四岁那年我便缀学,跟着爸爸离开了家。”

“我们到厦门,爸爸捕鱼,我到游轮上去给人唱南音,每隔一周便回一次泉州,将赚来的钱和打来的鱼送到家里。那一年,”她不甚明显地顿了一下,大眼悄悄瞥向自己的丈夫:“我十四岁。”

只是,她的丈夫却没有过多的意外,只是掐指一算:“十四岁,是1979年?”

“嗯。”

“那一年,秋霜与阿陈结婚。”

你看,在他有限的回忆里,关于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份,生命中最极致的幻灭不过是爱人他嫁,而新郎不是他。

怎么还会记得起两人在那场游轮喜宴上的相遇呢?

“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恩静接着他的话问。

阮东廷笑笑:“也不全是。大概是年轻吧,心高气傲,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恨。”他的神情似回到了旧时光,大抵是忆及当时的自己,眼底掺进了点类似于宽容的东西:“那时候不懂,其实世间万物都有着冥冥之中的注定,所以看不破。”

“那现在呢?看破了吗?”

他凝了凝神,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只不过,都是深陷红尘的人,对这乱糟糟的尘世又怎可能看破?

她这么想着,对面阮东廷又突然开口:“要是早一点遇到你,或许今天这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

他的话似有深意,可恩静却只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含义。

愣了愣,又听到他叹息:“你看,我们的缘分还是不够啊。那一年你在厦门,我也在厦门,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

她眼中突然浮起了浅浅的泪意。

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阮先生,我们怎么会没有早一点相遇呢?怎么会缘分不够呢?明明,是你不记得了啊。

1979年,在陈何联姻的游轮上,我就遇到了你。

只是这命运,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不过是转了一个身下了一艘船,再相逢时,已是相见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