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世界上最紧密的联系

两个月后的一天颜舞上班迟到,她急匆匆到卫生间换工作服,在进门的前一秒眼角扫过一个人,手上的动作微微地顿住。

颜舞回头去看,那人一身休息装扮,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遮住了那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降低了他眼神的锐度,然而即便如此,他的人跟这整间餐厅仍然极不搭调。

“喂,你……”

颜舞怔怔地看着他,不太相信自己跟这人是偶遇。他有钱有势、态度倨傲、身上无一不散发着一种优越家境的气息,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吃饭?

这里可是巴黎最脏乱差的一个区。

那人像是此时才发现她,微微偏头,礼貌地向她点头致意。

心忽然跳得很快,有那么一瞬间,她错觉这也许是白夜对她录用前的调查,不过她又很快地否定了这一点,因为这种小事大概并不值得他亲力亲为。

中午是餐厅人最多的时候,她换衣服出来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白夜。他居然还没走,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优雅地用餐。

“嘿,窗口那边的那个帅哥是不是想要追你?”颜舞的同事一手托盘里端了六杯饮料,一手端了两个盘子,站在她面前就像是在演杂技,“他刚才跟我打听你。”

其实很好奇他到底打听了什么,然而颜舞还是握住双拳,垂下眉眼道:“算是,认识吧。”她说完并没有过去,而是转身为另外一桌黑人夫妇点餐。

那对黑人夫妇带着一个小孩子,是个黄皮肤的亚洲人。

“我们想让她感受一下自己家乡的食物。”他们笑着说,这对夫妇衣着得体,是那种常见的巴黎最普通的中产阶级,他们是医生或者法律工作者,过着体面的生活,爱心泛滥。他们领养亚洲的婴儿,给他们最好的教育,反过来,孩子也成了他们最好的门面。

这个世界上最直接最紧密的联系,无非是利用。

颜舞恶毒地想,但凡是你还有一点被利用的价值,也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生存空间,别管是宽阔的还是狭窄的。

她刻意地忽略那个人的存在,可还是觉得今天似乎有什么不同了。虽然白夜从头到尾都没有在看她,可她现下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工作,像个女大力士一样地端盘子,虚假地微笑逗人开心,手脚麻利地从桌上抽走小费。这些往日里做得非常心安理得的工作,今天似乎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李铭!你说,到底是哪个女人?!”

尖利高亢的声音,如同夏夜的一声惊雷,在人的头顶响起,并且还伴有吱吱啦啦照亮了整个夜空的闪电。

一时之间,整个餐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循声看过去。

颜舞正在为那对黑人夫妇上菜,她看到坐在母亲身边的小孩子,先是一怔,接着咧开嘴巴放声大哭起来。

“你说!你今天不说,咱们都别好过!”

颜舞回头,看到那位浓妆艳抹的老板娘拉了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收银台的前方,堵在门口的位置,丝毫不介意被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她。

“萌萌,咱们回去,回去说好不好。”李铭是这间餐厅的老板,矮而胖,他卑躬屈膝地对着那个女人不断地央求,不时地还跟店里的店员们使眼色。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这不就这么些个女员工。我告诉你啊,今天把你那个她辞了,咱们还有戏,否则……哼!”那女人说到这里,翘起二郎腿,抱着双臂,转头不去看她的男人。

餐厅里的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地退场,他们带着厌恶地神情甩下小费,撤离的速度仿佛是在逃避一场瘟疫。

空调开得如冰窖一般的餐厅里,李铭却出了满头的大汗。

“萌萌,真没有啊萌萌。你这,你这不是让我丢人吗?”

“还有比背着自己老婆外遇的男人更丢人现眼的吗?你嫌我丢人!李铭,我问你!我跟你结婚,我丢不丢人!以我的条件,我可以找比你更好的!当初就是看你人老实!”她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又道,“人家早就跟我说了,别以为你有钱了还能对我这么好。我还不相信!现在,我都想把我自己的脑袋剁了给人当板凳使!”

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尖利,一双凤眼在餐厅里扫视,将所有的嫌疑人细细打量,看谁都像贼。

“说,今天你不说出来,咱这日子就别过,你这餐厅也别开了!是个大学生是不是?长得挺清秀?”她看了一会儿,又朝向自家老公。

很显然大家对于老板娘这种间歇神经病式的大发脾气早已经见惯不怪。此时此刻都尽量地保持沉默,以求自保。

整间店里,就只有临窗而坐的白夜还在淡定地吃饭,坐姿良好,细嚼慢咽。

颜舞下意识往窗边看去,这才发现他还没走,露出吃惊的表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微妙的表情,让老板娘盯上了她。

老板口中那位可爱的萌萌小姐忽然伸出涂得猩红的长甲指着颜舞,撕扯着声音歇斯底里的大吼:“她!是不是她?!”

紧接着,所有人都转头去看颜舞,包括李铭。一瞬间,颜舞从老板的眼里看到一种释然的目光。

还有在场所有人如释重负的叹息。

听说,上一次也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就是被这样赶走的。

颜舞放在身侧的拳头重重地握了握,没有出声。

“你别吵了萌萌,真是没有的事!你太敏感了,什么人说话你也信。你看,我什么都听你的,既然你不喜欢她,我马上把她开除好不好?啊?”李铭立刻满脸堆笑地哄她。

“不是我……”颜舞背对着白夜,满面通红地辩解。如果被开除她的一部分生活费就泡汤了,况且她也不想为别人背上这样一口黑锅。

老板娘的身后,收银台的小姑娘紧张地看着她,就是那位曾经给过她饼干的姑娘。

一个年龄不大的姑娘却被老板信任到可以管账,一瞬间,颜舞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

“否认得这么快,做贼也知道喊抓贼啦,”老板娘阴阳怪气地冷笑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颜舞站得笔直,忍不住开口冲回去:“她是谁我怎么知道!”

这时颜舞微微地侧身,余光可见白夜放下筷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对于那个老板娘来说,这间餐厅就是她的王国,她是女王,所有的员工是牛是马却不是人。她大概也没想到颜舞会这样毫不留情地顶撞她,于是骂了句脏话,顺手将收银台上的仿古花瓶往地上一掼。那一束残败的玫瑰花散落一地,破碎的瓷片躺在一片污渍当中就像是颜舞的自尊。

耻辱感慢吞吞地涌上颜舞的脸颊,她浑身战栗,更觉得自己的脸肿胀得厉害,灵魂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