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她所在的那一国

我和无数 不能孵化的卵石 垒在一起。

——顾城

贰她所在的那一国

罗小雄27岁那年夏天,某次结伴出游途中,一个因为发现男友劈腿而刚刚怒提分手的女孩喝醉了,披头散发地拽着他的胳膊,红着眼苦苦追问:“为什么他这么不珍惜我?是不是因为当初是我辛辛苦苦倒追的他,所以他现在才敢这么不珍惜啊?”

罗小雄花了一秒钟时间认真想了想,决定给出一个有诚意的答案:“不会啊。就算当初是他辛辛苦苦追的你,只要追上了,后来也会一样不珍惜。”

看似玩笑话,可的确是很多男人心声。17岁时的罗小雄绝对想象不到十年后的自己会变得这么玩世不恭。17岁的罗小雄心里只有唯一一朵的圣洁雪莲花,盛放在喜马拉雅雪山之巅,沿途冰封万里,充满艰难险阻和妖魔鬼怪,朝圣者需要百折不饶才能拜谒她,怕惊扰般轻轻告诉她,自己是有多么倾慕她。

17岁生日后的第三周,罗小雄带着脸上尚存的一圈淤青痕迹,独自来到德庆坊。

过去他常在这一带外围转悠,因为临近闹市,沿大马路有很多老殖民地时期遗留下的小洋房和法国梧桐,一年四季颇有异国风情,是培养创作情绪的旺地,但从不知道大马路后的小街间四通八达纵横了许多曲折的羊肠小巷。原来,德庆坊最早是旧社会时期的殖民者为了在长堤赛马而专门用来豢养马匹的马棚区。当时捎带着建了些给马夫住的木板房,都挺简陋,但地块太好,交通便利,解放后,政府把这里逐步改造成了民宅,水电煤全通,成百上千没住上公房的人跑来扎根落户,逐渐演变成今日的模样。没想到吧,毗邻洋房豪宅尽是些破旧不堪、颤颤巍巍的老城厢和棚户房,违章建筑遮天蔽日,滋养出的民风既狡诈又彪悍。

罗小雄凭记忆找到修车铺,只见卷帘门关闭,他就坐在一边的石阶上等,抽出笔记本写起诗句。

“傻逼,胆子不小,还到这里来干吗?”

罗小雄一抬头,就见那个绰号叫炮仗的矮子和长头发郑伊健叼着烟走过来,他努力迫使自己冷静地望着他们,了不起再打一场架。罗小雄一直认为自己是走高端路线的文艺青年,不像陌小凯那样精准地自我定位于暴民。但上次打架的经历诱发出他内心深处隐藏的血性,想想海明威,他是作家,更是硬汉,再想想三岛由纪夫,能写唯美如诗的《金阁寺》,也勇于闯军部横刀切腹。真的猛士,必须直面各种操蛋的人生。

“我想找那个穿白裙子、三周前过生日的女孩。她住附近吗?叫什么名字?”

炮仗和郑伊健彼此对视了一眼,捧腹大笑起来:“妈的,你个呆逼,快滚蛋。老子才不会告诉你。”

罗小雄从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大概有一千块,放缓语速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想找那个穿白裙子、三周前过生日的女孩。她住附近吗?叫什么名字?”他对自己此刻的作为深感低级,但身处操蛋的现实,高贵冷艳那一套只能换来一顿老拳,想要答案就不得不用低级手段来获得。

“雅乐家就在修车铺楼上,她现在学校上课,高德路丁字路口……”郑伊健忙不迭地回答,伸出手来。

“闭嘴!”炮仗用力推了郑伊健一把,“你看不出这傻逼是想泡雅乐吗?你为几张钞票就出卖她?”

郑伊健站稳脚跟,迅速从罗小雄手中接过钱来,一边点一边回应:“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泡不上的。”

罗小雄又抽出一叠钱,问:“为什么?”他不在乎更低级一点,也一点不在乎钱。罗智慧给过他最有用的箴言就是:你若要成功,就要记得钱绝对不是目标,钱只是帮助你达成目标的手段和工具。

“因为你是有钱小子,和我们不是一路,我们都讨厌有钱的傻逼。”郑伊健把两千元飞来的横财揣入口袋。

罗小雄愣了愣,从台阶上站起身:“我不是什么有钱小子,我也没想泡……什么的。只想认识一下雅乐,不惜任何代价。也想和你们做朋友,就算不打不相识好了。你们好,我叫罗小雄。”他伸出手来。

一路穿过杂货五金店和菜市场走到高德路丁字路口,罗小雄迎面就看见一所宝相森严的学校,校门口乌木色的牌匾上用烫金大字镌刻着“市六高中”,透过铁门望进去,操场上碧草茵茵,跑道边郁郁葱葱的松柏树卫士般笔直挺立,两栋七层楼高的奶白色教学楼在湛蓝天空下鹤立鸡群,睥睨方圆五百米内的杂货店和菜市场,显得高不可攀、不可一世。

想到雅乐就读如此端庄的学校,罗小雄的心情有些复杂,突如其来地感到惆怅——因为他就是从这样的高中里辍学出来的,知道那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足以闷死鸟的鬼地方。

炮仗猛然一掌拍上他的肩膀,用胳膊吊着他的脖子把他拽向左转:“别凑这么近乱看别人学校,小心门房放狗咬你。”幸好,原来这不是雅乐所在的学校。

顺着灰扑扑的泥砖墙一直跑,前方又有一扇铁门,斑斑驳驳的满是锈迹,门边挂着块裂了缝的木板,上面写着“滨海汽修技校”。因为拿不出学生证,瘦骨嶙峋的秃头看门大爷呵斥他们这些街头混混快滚开。炮仗嘴边叼着烟,咧嘴笑骂:“妈的,老范这个死老头居然不认得老子的脸。亏得我上个月还来上过半天课。死老头,这是技校,又不是他妈的中南海。”随即带着郑伊健和罗小雄去翻围墙。

三个人攀上路边的梧桐树跳进围墙,罗小雄落地后,转身看见旁侧高高的墙头上戳着连绵的带倒钩刺的铁丝网,还缠着电线,挂着小黑牌,牌上用醒目的荧光黄标注“高压有电”,颇有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威严。

“这堵墙隔壁不就是市六高中吗?学校和学校中间需要拦这个?”罗小雄望着铁丝电网问。

炮仗嘿嘿冷笑:“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学校——好不容易挂上牌子的重点高中,相当于终于验明正身的处女和皇帝朱笔御批立了贞洁牌坊的寡妇。我们技校呢,就是他妈的妓院啊,人人都能进啊。”

也没人人都能进啊,不是还要靠翻墙嘛?罗小雄想。

“也活该他们倒霉,风水不好。这所高中左边挨着汽修技校,右边靠着电工中专,处于中间地带。我们技校生经常和中专的那帮小畜生打架,图找场子方便,全都翻墙到市六高中操场上开战。打过几次后,高中老师都快疯掉了,一开始把墙垒高,又插上玻璃碎片,全不管用,干脆就装上电网了。”郑伊健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