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所有人中唯有苏陵,未改谦和容色,只是抬头望向殿前衣飞发扬的身影。雪飘不止,仿佛再见当年昭陵宫前,同样是不得一见的帝王,同样是艳绝带煞的女子,昔日昔时,一句杀伐,血染深宫,江山换颜。此时此刻,雪阶尽头只身独立的九公主,那般肆意无忌的神容,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子娆注视苏陵,她知道他们每个人心中所想,兵围长明宫,在他人眼中无异于一场突发的宫变,就像多年之前凤后囚禁襄帝一样,女主擅权,将会成为来日史书之上她名下无法抹去的一笔,然而她不在乎。

不在乎春秋功过是非评说,也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身份。那些一路而来她以为永远无法跨过的东西,那道原本横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深渊,在见到他后方才发现,原来事情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不能丢下,她的高傲她的尊严,都不及心中那一份相守的渴望。 如果能够与他一起,如果他要这江山万年,那么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为他的心愿而战,为他的宗族而战,为他的王朝而战。从此他所背负的责任,便是她的生命,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改变。

稍顷之后,苏陵在她清魅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声音温雅一如既往,“雍朝九卿众臣,恭请长公主示下。”

离司蓦地松了一口气。风吹雪涌,子娆飞散的裙裾仿若凤翼张扬九天,唇角依稀扬起轻浅的弧度,“昔王苏陵,国遇战事,乃非常之期,命你以封侯身份兼领太宰一职,即刻于九华殿召集群臣,共商御敌之计。”

“臣领旨。”苏陵垂眸,躬身的姿态如同被大雪覆盖的修竹,从容而坚韧,“主上曾有密谕,倘若国事有变,一切听凭公主吩咐,苏陵谨遵旨意。”他抬头之时看向且兰,目光深处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意味,亦隐含无声的劝阻,寝殿前剑甲鲜明的禁军提醒人不要轻举妄动,且兰最终放开了袖中之剑,轻轻对叔孙亦摇了摇头。

东帝七年辛卯月甲戌,少陵关破。

宣国大军直趋王域,攻占合璧、月城,与此同时,东帝降旨废北域封国,发兵平叛。

阵阵庄严悠长的钟声穿透大雪,响遍九重宫宇,九华殿众臣云集,禁军林立,一道道赤金令旗,由禁卫铁骑快马传出,直奔王城九门。护城河前金桥沉落,每隔十丈便有巨大的铜台点燃烽火,全副武装的先锋骑兵之后是数不清的战车辎重,铁甲步兵,以及昔、昭、九夷等侯国军队。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气息,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铁蹄声,剑甲冷冽的寒芒与战马起伏的嘶鸣,且兰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即将迎战宣国的大军,天际重云密布,曾经属于战场的记忆透过风雪扑面而来。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身穿战甲,亦无需上阵对敌,策天殿神宫肃杀的钟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响,从封锁长明宫到九华殿召集众臣,九公主临朝宣战,竟在金殿之上连斩三名怯战之臣,昭示天下,领兵亲征。

短短两个时辰她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敌兵压境,大军将发,有太多事情需要准备,太多状况需要处理,战马武器,粮草军需,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直到此时三军整备,前锋铁骑在右卫将军靳无余、先锋将军楼樊的率领下进军北境,叔孙亦也刚刚从她这里离开,将同中军随后出发。

且兰面对茫茫的云雪略微舒了口气,忽然听到城头守兵执剑行礼,禁军侍卫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参见公主!”

且兰回头望去,只见子娆在禁军拥护下登上城楼,身后侍卫沿途停留,取代原来守兵,待到城上,便只余她们二人。

此时子娆已换上一袭紧身战袍,素日惯穿的玄衣之外加了九凤飞天软丝甲,腰束紫金带,发挽玲珑冠,外罩银纹玄狐风氅,领口处饰以一双暗金夔龙标记,显示出独属王族高贵的身份,是为五族共主,四国同尊,如今九域天下,正将为此而战。

城头冷雪如刃,漫天飞舞,子娆一直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看向外城兵行马动,片刻后道:“这似乎是我们第二次面对同样的敌人,宣国叛军实力不容小觑,所以我最多只能留八千禁军给你守护帝都,凡事你可与昔王商量决断。”

且兰目送最后一批九夷族战士上马,微微转头。她亲自率兵出征,将帝都交给自己镇守,同时也带走了九夷族所有人以为牵制,只留下苏陵与墨烆这样对东帝忠心不二、绝不可能背叛的重臣,轻而易举便促成了双方完美的平衡。这份无形的心机,从容的手段,与九华殿上果断处置乱局一样令人惊讶之余更生佩服,“你相信我?”

子娆目光掠过她清秀的面容,隐约一笑,“我相信王兄的选择。”

且兰转回头去,蹙眉道:“宣军兵围玉渊,十三连城毗邻九夷故土,其实由我领兵才更加合适,这个时候你比我更应该留在帝都。”

子娆移步前行,雪色飞扬,重重若舞,她在城池尽头驻足,一任寒风急拂战袍,抬头望向风雪之中飘摇无尽的江山,淡淡道:“除了子姓一族外,雍朝王师不遵任何人调遣,即使王后亦然。倘若王兄不临朝,我亦不出战,那仗还未打,恐怕人心已散。”

且兰垂眸思忖,忽然听她问道:“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她微微一怔,子娆转身相视,飞雪背后星眸冷澈,仿若透人肺腑,“刚才在长明宫中,你有机会调动外城守军,至少九夷族旧部会支持你,而昔王也有可能站在你这边。如果你那样做了,可能现在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且兰迎上她的目光,道:“外敌来犯,女主夺权,以致亡国他人之手,这样的故事绝不会发生在东帝一朝,今日之王师绝非凤后当朝之王师,更何况王上安然无恙,而你也不会伤害九夷族人。”

“你这么确定我不会对九夷族动手?”

“倘若如此,那这一场仗,王族必败无疑。”

子娆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突然轻轻笑了一笑,“王兄果然没有选错王后,无论何事,他总是对的,那么现在,我便将这王城交给你了。”

与那双微挑的凤眸刹那相对,且兰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似是云中冷冽的闪电,瞬间击破长空。长明宫前她兵围寝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时九夷族心存异念,可能现在已经举族沦为叛奴,就连王后也不复存在。不过短短的一瞬,她以权力为饵,便看清了所有人的忠诚与立场,亦做出了最佳的安排和选择。此时子娆却已转过身去,说道:“其实你心中明白,只要他在,根本没有人能够威胁王权,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