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从此以后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事,我还活着,和我遇见你(五)

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过去。

我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仿佛被人抱出车子,外面有些微凉意,只动了动,便很快被披了件东西。从头到尾密不透风。再醒来时,换了场景。

身下的床单柔软细腻,床边一盏暗弱孤灯。窗子外有月亮挂在花枝上,偶有微风,铺进来的光水一样的摇曳。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这里是顾宅。侧躺在床边的人穿一件深蓝睡袍,带子松松拢在腰际,正闭目假寐。单手撑着额角,下颌线条行云流水。

我充其量只在这座宅子里呆过一天,却因为是初来T城的时候,便格外印象深刻。那天晚上临去聚会见杜程琛以前,我也是这样醒来,便看到床头摆着一套衣服,还有鞋袜,内衣和首饰。顾衍之叫我将衣服穿好,他推门进来,把我的头发梳拢好,最后将一只发卡别在我头上。

在那之前,我从未穿过那样的衣服,每一处都精致得恰到好处。我觉得每一处都穿得不自然,像是穿在不合适的套子里面。在他打量的视线底下慢慢面如火烧。直到他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杜绾,抬起头。”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落在我脖颈的项链上,抚平那里的两片花瓣。语气轻描淡写:“很好,杜绾。就是这样。抬起头,你很好,不输给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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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微动了动,很快觉察出被子下面某处地方些微的不自然。正要伸手去摸的时候,顾衍之微微掀开眼皮:“…醒了?”

我低下头,隔着被子看那里,一面说:“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顾衍之跳过我的话,说:“我刚才给杜程琛打了电话,明天去杜家一趟,把你的东西拿过来。顺便去趟超市,买些东西回来。这些天你就先在这里住。”

我扭头去看他,他依然是再平静不过的模样。隔了一会儿,我问:“你说的这些天是多少天呢?”

他的声音仍然淡淡地:“一直到他把监护权变更给我为止。”

又过了几秒钟,我终于领会出这句话的意思。倏地仰起脸,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不喜欢杜程琛,那就不用再理会他。以后你住在这里,衣食住行,学习玩耍,所有的事情我来接手。一直到你真正能独立为止。”他抬起眼皮来,目光漆黑,看着我,“这样的话,你肯不肯呢?”

时隔很久,我仍然能记住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不紧不缓,眉眼间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像是在讲述一件最云淡风轻的事。仿佛回到那一日大山的夜里,小小的山岗上,也是这个人,将风衣披在我身上,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问我:“杜绾,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面?”

我不知晓他清楚不清楚,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总是能轻易拨动我整个世界。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顾衍之无所不能。

仿佛渐渐之中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把困难的事告诉顾衍之,他总是可以轻松摆平。在我眼中天大的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小事。他总是用一种古井无波的态度,温和地将难题戛然而止,然后按照原本的意愿,从容摆布。有如神明。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沉默半晌,小声说:“可是我很想念燕燕。”

他将这个障碍处理得很平淡:“这个月底我腾出时间,陪你回一趟大山。而且你不是还要给父母扫墓?”

“…你能确定杜程琛会同意吗?”

“可以。”

“可是你们两个认识,还有亲戚关系。”

他微微一挑眉,看着我说:“所以?”

“…所以,”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认真地说,“我跟你其实也不算很熟。你跟杜程琛的关系如果因为我的这件事有什么改变,到时候你会立刻选了杜程琛也说不定。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挺大。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他嗯了一声,问:“你的可能性挺大是从哪里得出来的?为什么我要选杜程琛?他虽然算是我堂兄,可是你哪里看出我跟他很熟了?”

“…”

“更何况,”顾衍之看我一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我们之间的距离,慢吞吞地接着道,“我跟杜程琛可没有这样同床共枕过的关系。”

“…”

我的脸在刹那之间涨得通红,抱着被子立刻退出老远,大声说:“喂,谁,谁跟你有同床共枕的关系了!”

“对了,”他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有人刚才在车子里睡着的时候,口水还流到了我衣服上来着。”

“…”半晌,我憋出一句话,“我不要跟你住了!”

说完就要爬下床,越过顾衍之的时候被一条胳膊直接捞回去按在床上。扑腾了很久也没能从他手下挣脱,顾衍之笑着说:“明天星期六晚上有个晚宴,想去吗?”

“不想!”

他闲闲地说:“不去的话今天晚上没饭吃。”

“住都不要住了,谁还要吃你的饭啊!”我瞪视他,“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我要回山里去,你放开我!”

我一面说一面挣扎得厉害,顾衍之终于渐渐压制不住我,忽然一句话止住了我的所有动作:“衣服扣子开了。”

我一僵,立刻低头,却看到身上的扣子好好的。不禁大怒,抬腿踢过去,被顾衍之轻松避开。他随手丢过来一只枕头在我身上,脸上有点笑容:“折腾了一晚上你还不饿?阿姨早就煮了粥,快去洗手,然后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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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临近晚上,我和顾衍之就晚宴的问题展开对峙。

我说:“我不去。”

顾衍之一面切开削好的苹果,一面问:“为什么?”

“…”可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和叶寻寻曾经讨论过露怯这件事。叶寻寻说,胆怯固然人而有之,露怯却是幼稚的表现。你见有几个大人会真正把胆怯露出来?真正的强者都会像南非的一种蛙,在遇到敌人时把全身鼓起来,装作好像比平时还要强大。这样才能胜利。

我说:“那后天体育考试考跳远,你害怕吗?”

她说:“害怕呀。干嘛?”

“你害怕跳远,这时候你装得比平时强大,你就会真的强大吗?”

“…”叶寻寻眯起眼,深深地望着我,长久吐出一口气,“我最讨厌驳斥我语录的人了。”

我虽然没有去过晚宴,却远远地见识过。正因为见识过,才觉得在那种地方,我做不到叶寻寻那样的境界。晚宴之类的地方,理应是大人们的世界,顾衍之最熟悉的地盘之一,至于我,我遥不可及,没有关联。

我还在杜家的时候,一次司机承诺接我回家,下午来到学校的时间却比放学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我冻得浑身僵硬,迫不及待跑到车上,正巧后座上坐着杜程琛。他穿着一件黑色晚礼服,身上每个地方都一丝不苟。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得简洁:“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