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2/2页)

玄襄静立不动,看着那白霜上凝结着淡白色月华,疏疏朗朗,像是恒久。

她似乎有所知觉,缓缓转头望过来。玄襄忙闪身到门边,靠着墙,闭上眼克制着气息。曾经的相逢总是不够好,这一回,他想选择一个最好的相见的时机。寂静的街道似乎有马车急急奔过,却盖不住他耳边的心如擂鼓。

那少女听见马蹄声,站起身疾步出门,朝着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叫了声:“爹爹。”

那男子走过来,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皱眉道:“这么冰,穿得又这样单薄,你娘就没有为你准备厚重的衣物?”

少女抬起头,眉目如画,即使尚且年幼,却也可以看得出今后必将出落成美人:“娘亲前几日就病了,做不动针线活,爹爹你不要生她的气。她最怕你生气了。”

那男子瞧见小女儿撒娇的样子,心便软了,解下身上的狐裘将她包裹起来:“你娘呢?”

少女牵着他的手,踏进门槛,目之所及,只有满地的冥纸,以及屋中停着的棺木,因为主屋太小,放下了棺木便无立足之地,只得把火盆放在屋外。

那男子顿时僵住:“你娘她……”

玄襄侧过身,看着院中。少女的眼珠往下望去,似乎在思索,又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娘说,她一直在等你。我也一直在等爹爹。”

那男子动容,低下身,将她娇小的身体抱在怀中,似有哽咽:“是我苦了你。”

玄襄看着她窝在父亲怀中,眼珠微动,不知在想什么。果然是容玉,也便只有她,示弱起来也如一根针,一直扎进最柔软之处。她是他见过的最复杂却也最简单的女子,他根本无法将她忘记。

那男子将她抱起,一直抱上了马车,帘幕落下,只听帘子后面传来一声叹息:“回府。还有……明日一早,便来这里处置下后事,死者为大。”那车夫低声应了一句:“是,容大人。”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往内城驶去。

玄襄依旧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一下,任寒露落在肩头,打湿了外袍。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少女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那街道两旁渐渐变得陌生,想来是到了内城。她年纪尚幼,又是女子,离了她的生父根本活不下去。可是一脚踏入容府,便要步步小心。她顾自发着呆,忽听父亲开口问道:“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

她的娘亲在她刚出世不久便被赶出容府,成了下堂妇,悲了一辈子,也怨恨了一辈子。听街坊领居说,她也曾美貌如花过,可她看不出来。她没有为她取名,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狗杂种,自然是越过她在骂眼前的男人。

而这个男子偶尔会来看她们,娘亲总是闭门不见,等着他低头服软,等着等着,一辈子都没有等到。

她想了想,便道:“我叫妆成。”

父亲忽然笑了一笑:“这是为什么?”

她轻声道:“待卿妆成时,吾将归。”

男子顿时如遭重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卿妆成时,吾将归,这不过是一句当初新婚燕尔、情意正浓之刻的闺阁情话。斯人已逝,骤然听见这句久违的玩笑话,他心中顿时五味俱全。他无言片刻,疑窦顿生,眼前的小女儿不过十四岁,却句句直刺进他心中,每一句都是一语双关,这实在太过巧合。可若不是巧合,那必定是心计太重。

他想到这里,眼底的温度立刻冷却下来,侧头看着她。

她还在发愣,裹着狐裘,毛茸茸的只露出一张秀美的脸蛋。他看着看着,心不由地又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妆成这个名字不好,小家子气得很,爹爹给你再取一个。”

她仰起头,看着他。

他摸了摸她的侧脸,虽然还没长开,却已经看得出将来的容貌,必定是容颜如玉:“容玉,你便叫容玉。”他在她的手心写下容玉两字,忽然又想到:“你会不会写字?”

容玉摇摇头。

“不会也罢,我回头教你,以后还让先生来教你念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全部都教会你。你想学什么,就跟爹爹说,一定会让你学会。”他自知亏欠了她,想一次补全,其实朝堂之上繁杂的事务如此之多,哪有功夫每天教她认字?

容玉笑了笑:“谢谢爹。”

“什么怪人,这么早就来喝花酒……”牡丹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却又忽然僵立不动。珠帘晃动,碰撞出阵阵轻响,露出帘后那个人影。

她整了整发髻上的朱钗,碎步倾身而入,轻声道:“公子。”

玄襄举杯一饮而尽,侧过脸朝她微微一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奴家花名牡丹。”一双玉手执起酒壶,为他将杯中酒斟满,“不知公子贵姓?”

玄襄笑了笑:“你这自称倒是风情得很。”

牡丹拿起一个空酒杯,斟上酒,媚眼瞟着他:“那就让奴家陪公子先干一杯。要么,先来一个交杯酒?”

玄襄拦了一下:“我只是自己想喝。”酒楼又未开,他只有到这花楼来。

牡丹愣了一下,复又笑道:“公子是为了什么而喝酒?”她顿了顿,猜测道:“是喜事?晋升,还是娶妻?不过娶妻也麻烦,以后便是想来这里小坐一会儿,都不得消停……”

玄襄放下杯子,伸手抓起旁边的一小坛酒,直接灌入口中,酒意上脸,眼中也似蒙上一层灰:“我在寻一个人。幸好找到了。”

牡丹收起脸上的媚气,站起身道:“既然公子无需陪伴,那我们姐妹就不来打扰了。”

玄襄放下空酒坛,又揭开另一坛的封泥,吞咽着酒浆。凡间美酒如何比得上碧落。他将空酒坛排得整整齐齐,末了,躺在地板上铺就的锦垫之上。

邪神一族早已覆灭,这世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而他,也只剩下一个人可以牵挂。

除去这些,他是生是死,是笑是苦,竟无人会知。

他不禁轻笑出声,似在嘲笑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一步。

他支起身,按了按太阳穴,慢慢站起身,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出花楼。他站在人群熙攘的主街上,有些无所适从,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必是一身倾颓。只是还要继续活下去,没有理由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