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苦恨无穷已

我从内室出来时,近邪已经在椅上盘膝休息,方崎正勤快的自己动手烧水,而沐昕,居然还是我先前进去时看见的那个姿势,立于窗边,仰首星辰,神色寥落,仿佛根本就没动过。

我心中微微一揪,浓浓的歉意涌起,都是我忧心贺兰悠之故,在内室呆了许久,真不知沐昕会怎么想……突然想起先前触到沐昕的手冰冷,心里一急,他该不会着了风寒吧?

快步过去,我伸手去探沐昕的手腕,指尖将要触及,他微微一动,似有让开之意,然而立即就不动了,任我的手指,搭上他冰凉的腕脉。

指下腕脉的异常令我大惊,我抬头看了看沐昕面色,立道不好,他肌肤如此冰冷,面上却一片潮红,体内寒热交织,竟真的中了风寒。

寒泉湿身后未及驱除,又与雪狮相斗,然后又在这昆仑深谷中凭窗吹了很久冷风——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我看向沐昕的脸,他的脸依旧隐在明灭的光影里,线条清朗的轮廓,然而神情却是遥远的,烂漫的星光洒在他意韵难明的眼神里,他的目光比星海更寥阔。

我垂下眼,心潮起伏,却又无法和他一一细述刚才发生的事,那是贺兰悠的隐秘,我又能如何解释?告诉沐昕,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可我知道,越是这样着急解释,往往会将误会陷得更深。

留待时日淡化罢!

我拉住沐昕臂膀,语气坚决:“你中寒毒了,跟我进去。”

正要拉着他进室内驱除寒毒,却听他缓缓道:“怀素。”

声音平静,甚至还有隐隐笑意。

我愕然抬头看他。

沐昕的语气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他慢慢抬手指向窗外那些沉睡的建筑:“你瞧,夜这么深了,想必这许多人都在梦中,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梦,是有色的抑或无色的,是快乐的抑或悲伤的,是梦着别离,还是相聚,是梦着拥有,还是失去。”

我心一震,抓住他臂膀的手指根根松开。

沐昕还是不看我,带着那丝迷茫的笑意,他轻轻吟道:“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衿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后一个声音明脆坚定,音色琳琅,却是端了茶水进来的方崎接上的。

我回头看着方崎,她也不看我,将茶水一一搁在桌上,淡淡道:“晁冲之此词,清丽有韵,只是太过悲凉了些。”

我咬了咬唇,沉默不语,沐昕是在怪我了,一别七年,不寄一行书,好容易相见,却已情分“不如初。”

至于方崎,她比沐昕要直接的多,干脆代他念出真正想说的下半句:宁可梦渡江湖相见,也不必再问相思何如,春光已过,谁还管得落花的命运?

方崎冰雪聪明,沐昕心思细密,他们都认为,因为贺兰悠,沐昕的春光已逝,他的真情,对我来说,已如落花飘过。

原来在他们的心里,我如此冷情寡意,薄凉自私。

这算什么?

我怒意从心里涌起,几乎又要像那日沐昕误会我一般,什么也不解释的拂袖而去,然而转念想起身处危地,贺兰秀川的强大威势如幽魂盘旋于我的头顶,意欲不利于我,而我这里,师傅中毒,方崎弱质,沐昕受寒,贺兰有伤,情势已糟得不能再糟,在这种情况下,为这吃醋无稽事,再闹个分崩离柝,实在不是智者所为。

叹息一声,我缓缓道:“梦境不过由心而生,不过是心境的细微体现,梦聚或散,得与失,也只看做梦的人,如何去看这世间事而已,今日你们都好兴致吟诗,我便也借醉翁之浪淘沙,与众共品。”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室内一片安静,良久,方崎轻轻一叹:“希冀东风莫轻别,且略春色又一枝,还看当年同游处,一曲清歌花成雪。人生苦恨无穷已,最多别离又匆匆,年年繁花更胜处,谁与共飨此芳丛?”

我略有些讶异的看她,不仅是惊异她出口成诗信手拈来的才情,更惊讶她的灵犀相通,明白了我言中未尽之意:人生苦恨,须得时时珍惜当下,聚散无穷,更当日日共此清欢。

这是劝解他们的话,却劝不了我自己,沐昕的痴心诚挚,贺兰悠的欲近还远,早已将我的心绞成了拧股的绳,难解的结寸寸皆是,我徘徊在两个深情而无奈的绝世男子之间,却不知道如何能令彼此不受伤。

当进或退,离或聚,都已成了伤害时,我能做什么?

我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未能完全读懂,还奢求去体味他人的心思?

沐昕还在默默无语垂眼想着心思,我看着他淡淡的神情,心中一动。

要他忘却现今的郁郁,其实也容易得很。

苦笑一声,我直接道:“贺兰悠刚才告诉我了,贺兰秀川欲对我不利。”

果不其然,他立即忘记自己的忧伤,抬头急急接口:“怎么回事?”

坐在椅上的近邪也霍然张开眼,目光明亮的射过来。

当着方崎的面,我不想说出我的身份以及现今皇室的征战纠葛,只好假说是因为贺兰秀川与贺兰悠不对付的缘故,也淡淡转述了贺兰秀川的疯狂个性,同时不忘按着沐昕的手,渡了些真气,缓缓帮他驱寒毒。

沐昕和近邪都听得认真,甚至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听我说完,几人神色都是一片凝重,沐昕长眉微皱:“你问过贺兰少教主,解毒必须得三日么?”

我苦笑点点头。

事实上,我怀疑,以贺兰悠现在的状况,明日能否帮近邪解毒,还是未知。

近邪突然站起,将不离身的斗笠一戴,二话不说就向外走。

我一怔,还未及动作,方崎已经极其敏捷的跳起来,张开手拦在近邪面前:“你要做什么?”

近邪的脸掩在斗笠下看不清表情,语气是一贯的冷漠:“让。”

方崎冷笑:“让什么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直盯着你呢,你害怕连累怀素,不打算解毒了是不是?”

近邪沉默。他笔直的身影被月光拉成了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看来,分外瘦长,我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泫然。

最近,近邪瘦了很多。

我的师傅,又要再次为我牺牲他自己,只是,为人弟子者,不思报得师傅爱护之恩,还要他时时牺牲来荫庇,我这个徒弟,做得也太不肖了。

方崎依然和近邪对峙着,近邪向来是个没耐性的人,哪里会和她多说,单手挥出:“让!”

他纵然内力已失,招式还在,这招是山庄精华武学,内含巧妙变化,方崎这样的普通人自然避不开去,眼睁睁一个踉跄,被他拨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