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七月的交换(第3/5页)

生活让这个女孩子已经过分早熟,在豆蔻的年华就学会了隐藏所有的表情控制所有的情感,和周遭的人都保持着如同刻意的距离。

1993年的夏天,还是在那棵树皮斑驳的梧桐树下,周南来和林初告别,他将横穿南方的平原丘陵与山地去往一个被称作山城的地方。

他说:“林初,你和我说说话,我要走了。林初你真的不打算说句话?”

林初紧紧地闭着嘴,在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很难再看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早早地就无法想象生活里没有了这个男孩。她对抗他、推开他、无视他、不和他说话,却始终是彼此唯一的陪伴。她无法失去他。无法。

“这个给你,我的地址。”他递给她一张素白纸条,“你想找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到。”

她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纸,揉在手心里和汗液一起变得皱皱巴巴。

他说:“林初我要走了,后天的火车,你真的不和我说一句话吗。你看,”他侧过脸,耳根下隐约一道疤痕脱落的痕迹。“它可不可以换你一句哪怕是告别的话。”

在他转身的瞬间,她大声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去找你,你会收留我吗?”

周南兀自微笑,“林初你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我希望不用我对你说这么多话,你就是带着笑出现的。”

她握着那张纸条,在他的火车必经的铁轨边,跟着火车飞快地奔跑,飞快地,飞快地,而后默默地看着火车驶离她的视线。

她时不时地给他写信,在数学草稿纸上写,在撕下来的书皮上写,在能写字的任何地方。都是些无法回复的信件。让邮路彼端捏着脆薄信纸的周南不知如何下笔。

于是,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用心地阅读。阅读这个沉默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她写:“周南,我日渐痛恨我出生的这座城市。虽然我知道,一旦离开我一定会想念它,如你一样。只是,我也必须离开。”

她写:“这座小城也在用它缓慢的速度向前运行,终有一天,它会面目全非,你还找得到它吗?灰瓦灰墙,南湖云朵,人是物非。”

她写:“我有那么多年都忘记原来还有父亲这个角色,忘记我该如何爱他,可是,他就在你的城市里,在那个长江上游的城市里。他给妈妈打电话,而后我知道,他们都哭了。他们都哭了。”

她写:“我不会考大学。即使我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至少,这条路不是。我听到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人间甜苦聚散不过如此,我们能够执着的只有自己的心里。也许所有人都会辜负你,包括生活,但是你不能辜负你自己。”

周南坐在图书馆的窗前,坐在荷欣的对面,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中读完手中的文字。快四年的琐碎的言语让他清楚地摸索出了这个女孩成长的轨迹,她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又完全符合他的想象。所以,他多想看着她说,林初,你是有能力考上最好的大学,获得最好的前途的。但是,面对着那些不太好看的圆珠笔字,他却只能选择对她沉默。

荷欣是暖春生的女子,有着和风细雨的性格,不做作也不娇柔。大一在图书馆连续遇到周南的第五天,她就已经开始注意并欣赏这个坐在固定位置的寡言的男子。她看到他心中的踏实、执着和温情。

自然的靠近,同所有大学里能够看到的场景一样,两个重叠的身影出现在自习室、食堂、图书馆、宿舍楼下。

周南的母亲来学校看他的时候,荷欣全程陪同。在周母的眼睛里,这个温良的重庆女孩俨然是儿子现在的女友将来的妻子,并且将荷欣的富有殷实的家庭也打听了一清二楚。

“现在人的感情已经看不懂了。你知道妈妈的不容易。立业成家都不容易,对你来说,最好的就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好的妻子。荷欣是个好女孩。”母亲总是反复在周南的耳边念叨。

就这样了吗?一个愿意给他送饭洗衣,陪伴他的女子,就这样了吗?也许只能这样了吧。

在荷欣第一次踮起脚尖触碰到周南温和的嘴唇时,周南突然想起临走时林初在他背后留下的那句话,她要他收留他,可是,他如何收留她。

他没有给过荷欣任何承诺,也没有主动亲吻过她。甚至也不去隐瞒荷欣那不定期到来的废纸般的信件对他是多么重要。

荷欣只有一次,拿过那张写在数学作业纸上的信,看了良久,而后说:“周南,有很多人都渴望上路,渴望远行,而很多人做不到,于是他们需要一个人替他们上路,替他们远行。林初是那个会走得很远很远的人,而你,不是。你会留下,过俗不可耐的生活。”

1997年6月,决定不参加高考的林初告诉周南,她还不知道下一步走到哪里要做什么,她的父亲让她先去陪伴他一段时间。于是她决定去重庆,投奔一个陌生的最亲的人,或者是投奔一个换走了她最重要东西的男子。

她说:“周南,你会收留我么?”

她没有忘掉父亲的样子,从来没有。只是,当那个缺失了太久的男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局促到默然。

周南已经找到正式的工作,在一家证券公司。早晨,林初在他的手心中睁开眼,才知道他守着她坐了整整一夜。他要工作,把林初按地址送到便离开了,留她一个人,面对一个如此重要的场面。

父亲一直对她微笑,还是挺拔的样子,白发若隐若现。把她让进客厅,倒水,拿水果,放行李,说着断断续续的话。

她站在他身后,看他走来走去的样子,轻轻说:“爸,别忙了,又不是来客人。”

她看到父亲的背影定住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是明白自己的父亲的,明白他是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的男人,明白他唯一的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脆弱,让他选择远远地逃开,逃开之后,久久无法面对。

她给妈妈打了电话报平安。她明白,这就是父母所认为的对她的偿还了,不逼迫她不设计她,尊重她对生活的所有选择。

父亲给她做毛血旺、糯米糍、醪糟汤圆。她每天读一点里尔克的诗,睡梦安稳踏实。

周南常常来看她,给她买来一盆她执着迷恋的蝴蝶兰,带来他淘汰的随声听和英文歌磁带:Close To You,Yesterday Once More,Seven Lonely Days。卡朋特低回的声音通过鼓膜流淌她的全身。

终于有一天,父亲说:“小初,周南真不错。”

林初大声喊着在客厅坐着的周南说:“周南,我爸让你娶我!”

“我很愿意。”周南笑着向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