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 04(第3/5页)

  聂亦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就算岳父和她妈妈在一起,生下的应该也不会是她。”

  我教育他:“你不要试图和一个中二少女讲什么生物学原理。虽然作为小辈,不太好议论长辈们的事,可就算没我妈,我爸应该也不会和我表姨妈在一起,就像没有我你会和简兮在一起吗?不会嘛。”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说起来我爸妈当年谈恋爱还挺离奇,虽然刚才那些事情很乏味,但这个故事就很好听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俩我和你说这个来着。”

  他点头。

  我伸出右手将小手指屈起来朝他扬了扬下巴,他笑了一下,配合地伸手和我拉钩。

  我就认真地讲起我爸和我妈的情史来,我偏头问聂亦:“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顿了顿,回我:“没想过。”

  我说:“我爸对我妈,就是一见钟情。遇到我妈那天,我爸正和我表姨妈相亲来着,我表姨妈那时候长得可真是美,你看芮静就知道我表姨妈长得多好看了,呃,她今晚那妆确实有点儿……其实芮静卸妆之后是很漂亮的。他们相亲那家餐厅的隔壁是家书店,我妈那时候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正在那儿签售。我表姨妈平时不太逛书店,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吃过饭之后非要过去逛逛,我爸本着绅士风度一路陪同,结果一进书店就对我妈一见钟情了……”

  聂亦将醒好的酒递给我:“然后就有了你?”

  我摇头:“哪儿有那么容易,我妈根本没看上我爸,她嫌我爸没文化。我爸那时候在斯坦福念金融工程硕士,还是全额奖学金入学,就这样,她嫌我爸没文化,就因为我爸不知道赫尔曼·梅尔维尔除了写小说以外还写诗!说真的,除了他们搞文学的那一挂,谁知道赫尔曼·梅尔维尔是谁啊,我第一次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个演电影的……”

  聂亦说:“我读过他的Timoleon(蒂莫莱翁),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中译版。”

  我惊讶:“你一个搞生物的竟然还知道这么偏门的诗集……”再一想他连《喜宝》都读过,立刻释然了。

  他问我:“后来怎样了?”

  我说:“我爸就一直坚持不懈追求我妈啊,对了,为了她还专门去学写诗。想想看我爸一个纯理科生,本科念应用数学,硕士念金融工程,能写出什么好诗来?苦读了整整半个月泰戈尔的《新月集》和《飞鸟集》,给我妈写了一首情诗,是这样开头的:‘每当/夜在我的眼前/铺展,脑海里/就浮现出/你的/容颜,你/苹果一样的/圆脸,还有你脸颊上/可爱的/小雀斑。’”念完我沉默了一下。

  聂亦也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挺押韵的。”不确定道:“岳母……感动了?”

  我叹气:“感动什么呀,我妈都气死了,我妈最讨厌她脸上的雀斑了,觉得我爸这首诗写给她简直就是妥妥拉仇恨的,可怜我爸只是为了押韵……”说到这里停下来向聂亦道:“要是你以后给我写诗,没关系,可以大胆赞美我脸上的任何部分,我比我妈随和。”

  他说:“你旁边小书柜上有个放大镜,递我一下。”

  我转身去找放大镜,莫名其妙问他:“你要那个干什么?”

  他静了一下:“找你脸上可以被赞美的地方。”

  我回头就将怀里的抱枕给扔到他脑袋上:“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他一边笑一边拨开抱枕:“听上去岳父根本没可能追上岳母,后来怎么会有了你?”

  投影幕上,斗篷章鱼正无拘无束地漫游,像遗落在大海深处的一方红色丝巾。我将抱枕捡回来重新抱好:“后来,后来我妈生病了,很严重,曾经一度有生命危险。

  我爸休学陪在她身边,一直到半年后她出院。我妈是我爸的第一任女友,听说他是在病床前向我妈求的婚,那时候他都还没毕业,我爷爷觉得他简直疯了。”

  斗篷章鱼不见了,我将脑袋搁在抱枕上:“但我奶奶觉得那样很好。她说真爱遇到了就要赶紧抓住,因为太难得。”

  音箱里传来轻快的配乐,像是海底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银灰色的竹荚鱼群喷涌而出。

  深夜,舞蹈的鱼群,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注意到聂亦身旁稍矮的小石块上矗立着一座盆栽红叶,树冠丰茂而年轻,树干上却结着好几只树瘤,不知是人工培育还是岁月雕琢,让整株红叶都显得古旧。有一片叶子摇摇欲坠,似乎要落到他漆黑的头发上,他屈膝靠坐在那里,右手随意搭在膝上,目光落在投影幕上。忽然想起来从前在某个画廊里看过某位不知名画家的一幅画,画的名字叫《树下的海神》。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当舞蹈的游鱼从画面上消失时,聂亦突然开口:“非非,你们家很好。”

  我听过我妈说起聂亦家的事,一些外人不太可能知道的事。那是三个月前我们快订婚的时候。

  据说聂亦的父母感情并不好,尤其是聂亦小时候。聂父在外常有红颜知己,聂母管不了,被迫醉心公益转移注意力,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野生动植物保护之类的事情上。夫妻两人都不太关心聂亦。

  我妈说,聂亦的妈妈曾和她夸奖聂亦,说他从小就非常独立,一个人上博物馆一个人去实验室,所有的事情都能一个人处理得很好。她却觉得,那并不是聂亦想要独立,不过是被迫独立罢了。他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许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世间最平凡的天伦之爱。

  我妈将聂亦看作一个普通后辈,以至对他的童年感叹唏嘘,我却将聂亦看作一个谢尔顿式的天才,天才行事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的确一向看问题都更乐于立足于自然科学而非人文社会科学,我甚至想过他也许并不在意所谓的天伦。直到V岛的那个夜晚,他对我说,他没有见过什么好的爱情。而今晚,他和我说,非非,你们家很好。他说得那样平静,字节之间没有任何起伏,完全听不出那是一个单纯的褒扬,抑或内心里其实深藏着遗憾和羡慕?但我想起来,他的确说过很多次,他说我是他的家人。他喜欢用“家人”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