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情书(第3/3页)

  雍可说父亲早晚会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她在康阿姨和我面前恶狠狠发表出这个见解时,正是母亲离开的第十年。虽然大家都不喜欢雍可,但我知道他们都希望父亲能够走出来。

  有一晚我听到康阿姨和顾叔叔聊天,康阿姨单手抵着额头:“我虽然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非非,但是十年了,已经够了。”

  顾叔叔抚着她的手背安慰她:“并不是不提起非非,不承认她的墓地就表示他仍然被困在失去她的痛苦中。”他顿了顿:“我看聂亦他现在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正常经营聂氏,专注Styx的研究,再忙也花费时间亲自教育雨时,不是说上周他还带雨时去了一趟玉琮山?放心好了,他会越来越好。”

  康阿姨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嗯,他至少将雨时教育得很好。”

  我不知道父亲从前到底是用怎样极端的方式怀念了母亲,才让顾叔叔觉得父亲如今的情况算是正常,且他在一点一点脱离那悲伤。但凡他们见到过一次……不,我想,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不可能见到那样的父亲,所以他们觉得父亲的情况在慢慢变好。

  但我了解父亲的痛苦,我知道他并没有在变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父亲一直在准备着离开,而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离开的日子也在一天天临近。

  所有人能看到的父亲,是正常生活的父亲,他冷淡少语,理智克己,做事可堪完美,是当代生物医学的栋梁,有诸多光环加身。大概只有我看到了每年10月7号都会将自己关在母亲房间中的父亲。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父亲坐在沙发里闭着眼听母亲留下的录音笔,有时候一整晚他都不会改变姿势。

  那样的父亲我看了十多年。

  我看过许多以失去心爱之人为题材的文艺电影,看到那些角色饰演出或克制或歇斯底里的悲痛,我大多时候是无动于衷的。只因我见过真正的悲痛是什么样,不是他们饰演的那样。真正的痛苦是那情感已经融入你的骨血,你已经不知道那是不是痛,那情感就是你的化身,就像我的父亲。

  所以当他们乐观地推测父亲总有一天会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时,我却从来不相信。

  母亲不在了。

  父亲不再会有新的生活。他也不需要再有新的生活。

  那才是父亲的想法。

  褚秘书今年已七十岁,老人家再次打来电话同我互通消息:“雨时你不要着急,虽然暂时还没有得到有关你爸爸的确切消息,但你放心,褚爷爷一定……”

  我轻轻打断他的话:“褚爷爷,我没事的。”

  Styx在上个月被攻克,举世哗然,父亲获得生物医学界最高奖提名,年仅48岁。我不管这个世界怎样看待这件事,对我来说,这事的意义仅在于,父亲终于通过了阻碍他和母亲的那一道冥河。

  我没有告诉过褚秘书,父亲失踪的前一晚,他难得地让我陪他下了一晚上围棋。在我同父亲道晚安的时候,他很轻地抱了我一下。那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告诉我,当年母亲离开时也是这样。母亲陪在我身边的最后那个星期,在治疗之余总会让人将我抱到她的跟前,她给我唱歌,逗我笑,那就像是一种弥补,想要弥补完她无法陪在我身边的长长一生。

  同父亲道过晚安后,我其实并没有回房间睡觉,我藏在大门旁的一棵榕树背后,亲眼看着父亲在凌晨四点离开了家门。他穿着深色的羊绒大衣,背影英挺。他什么也没有携带,就像只是出门散个步,不久就会回来。

  但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上月光清寒,我看着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隐入夜色。我没有哭。

  之后,他们发现父亲失踪了。

  公司和家里都一塌糊涂的那一天,我好好整理了我的房间,又去整理了父亲的房间,接着去整理了母亲的房间。

  这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走进母亲的房间,一眼便看到了床前小茶几上的黑色录音笔,父亲没有带走它。

  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其他的宝藏,我转了一圈,发现唱机竟还开着。按开播放键,就听到歌声悠悠飘出来:“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我将一整张碟片都听完,然后打开了那支黑色的录音笔。

  那一整天,我都待在母亲房中。

  深夜时褚秘书又打电话来:“查到了去R国的航班,我们猜测你爸爸可能是……”

  我轻轻打断他:“不用找了,褚爷爷。”然后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时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在母亲的录音笔里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在母亲的故事之后,在母亲留给他和我的遗言之后,父亲轻声说:“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我来找你了,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