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3/8页)

高彦飞还欲力争,抬眼触上她淡淡的眼神,一腔攻心急火陡然好似触上水墙。

薛晋铭揉了揉额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独自走向餐室。

念卿对霖霖说:“去楼上把慧行和英洛带下来吃饭。”

“我去吧。”蕙殊却抢先起身,拍了拍霖霖肩头,径自上楼。

霖霖一直神情恍惚,一言不发,见蕙殊离开便也随她站了起来。

高彦飞蓦地抬起头来,抬手想拉住她,唯恐她也离去。

霖霖下意识地将手一缩,怔怔回头,见他神色无助,像个犯了弥天大错的孩子。眼前这男子,与往日英气勃勃又忠实善良的高彦飞,陡然有云泥之别。霖霖看着他那样子又是难过又是凄楚,心中怜惜与失望一起涌上,见着他为了敏言如此痛心失态,更是心灰意冷,蓦地转身朝楼上奔去。

敏言真的会去刺杀她的亲生父亲佟孝锡吗?蕙殊一整夜辗转反侧,心中盘桓的疑问却不能问任何人,不能问念卿,更不敢问薛晋铭。

隐隐地,有一个更坏的猜想模糊成形。

敏言自小就知道自己是母亲被人抛弃后的私生女儿,毕竟方洛丽死时,敏言已模糊有些印象,谁也无法对她隐瞒。可那时候,她终究还小,是非黑白全不明白。随着年岁渐长,她对生母之死是否还耿耿于怀?原先与继母不睦,如今又置身高彦飞与霖霖之间,这孩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竟让人完全无从琢磨。

霖霖自小就光芒耀目,有如明珠一样的存在。

敏言在她身后的影子里,从来就悄无声息。

蕙殊长长叹息,想起这些年多少亲疏有别,对敏言竟少了关照,心下愧疚黯然……想起四哥和夫人,更不知是怎样一番况味。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蕙殊蒙眬里刚要合眼,猛然被静夜里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惊起。

顷刻间,只听靴声急促,汽车发动,楼上楼下灯光一起亮起。

蕙殊飞快地披衣下楼,却见薛晋铭的汽车已离去,夫人跌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衣衫整齐,显然还未入睡,此刻怔怔看着汽车已驶离的门口,脸色惨白得吓人。

上海终于有消息传回,却是一道晴天霹雳,令所有人如坠冰窖。

敏言带去上海的不只有方洛丽的照片和信物,还有从薛晋铭书房窃走的机密文件。

她一直跟在薛晋铭身边做事,却从未获得接触最高机密情报的权限,对于重庆方面部署在上海的秘密据点与情报人员名单一无所知。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防范她,以至于薛晋铭留在书房里的文件被她窃走。她不但找到了佟孝锡,带着方洛丽的信物与她的亲生父亲相认,更交出了比任何信物都重要的情报,以此博得佟孝锡的信任,换回本来身份,做了佟家的女儿。

佟孝锡依据文件中泄露的信息,连夜下令搜捕全城,将暴露的情报据点一举摧毁。

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

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薛晋铭以最快的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则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天未亮时,薛晋铭的命令已向上海发出。

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

格杀令已发出,再无挽回余地。

“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吗,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将这哭声隔在门外。

“你怎么能对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的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出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久,几次下手都被老奸巨猾的他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潜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他特定区域,酿成无穷后患,危害难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促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言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下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一早也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搁下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

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

“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地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倘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的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的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地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的话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的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而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最后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钟声滴答溜得飞快,比白日里时光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