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4/5页)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了母亲,无论如何都要打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而成,嵌着“Merry 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上,将花环取下。

当啷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了下去。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快步过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霖霖一看他,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现出腼腆的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地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了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了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的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她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出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到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打开。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

这声惊喜地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两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里,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悉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如己出,自是百般疼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有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不能及时赶回来呢。”念卿喜出望外,望着她疲惫的面容不由得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

“一向还好吗?”念卿关切地审视她的脸色。

“没事,”蕙殊笑了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殊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地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了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的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的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信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的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着茶杯低了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了?”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着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些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相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到了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料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作自己的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年轻,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往山上驰去,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舞会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不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