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茗谷废宅(第2/2页)

艾默手里茶勺叮当一声碰在瓷杯沿上。

“也只有女性作家才能这样细腻,我真佩服你想象出来的每个细节,竟像是亲眼见过,真的在这里发生过……”启安赞叹,“你把他们的相遇相知写得非常浪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说更精彩。”艾默淡淡地回答。

“小说可以很完美,生活却太残酷。”启安意味深长地一叹,“小说里你可以安排他们做一对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远,现实里茗谷的传说却是血淋淋的。”

艾默一窒,脱口道:“那不是真的。”

启安深深地看她,“可是茗谷毁于一夜大火,豹子伤人、督军遇刺这些都有据可查,是当年报章披露过的,你不也在文史馆看到了当年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苏联的档案不也言之凿凿地记载着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早就死了吗?”艾默嘲讽地笑,“真相和谎言,都是人写的。”

启安笑起来,“你是说那部电影?我很喜欢那个结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结论?”

这样轻慢的态度,这样无所谓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令艾默非常失望。她搁了杯子站起身,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着去干活。”

他看着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资料和图纸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强。

启安无声地叹了口气。试探、激将、旁敲侧击……各种法子都用过了,她就像一个藏满秘密的琉璃瓶,奇异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明明已瞧见影影绰绰的宝藏,却滴水不漏,无处下手。

一切只因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细白的浪花涌上又退下,启安缄默地靠了椅背,心绪也随之起起落落,陷入淡淡寥寥的失落中。

台灯的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艾默靠在床头,对着泛黄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黄的纸上写了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书写之人的郁悒无助的心境——当那只纤瘦的手,深夜握笔,面对唯一可容她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万语如潮翻涌,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最后一页的日期定格在一九二六年的某一天。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有你的消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除此再没有多余字句,没有悲悲切切的倾诉,没有悱恻缠绵的相思,只有墨痕淡淡晕开在泛黄纸页,只有无穷惆怅洇漫于时光……那该是她最悲苦无助的日子吧。

一个个亲人好友接踵离去,日记本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出现到消失。胡梦蝶、方洛丽、顾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谦,最叫人怜惜的四莲……都走了,他们一个个都从她身边离去,徒留下空荡荡的茗谷在身后,留她独自守着幼女,朝朝暮暮,风刀霜剑,苦等那人归来。

明处是政局大乱,流言纷起,战事一触即发;暗处有毒蛇般的敌人,时刻等待将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这半生一次次走过的危局,总在风头浪尖,总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铮铮红颜,是一朵怒放的罂粟,谈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却摘去她一身尖刺,用爱情磨去她的锋棱,将她变成一个隐忍坚强的女人,更变成一个柔韧仁慈的母亲,拼却薄弱之躯,守护在他征伐的终点。

纵是如此,她留下的字里行间,仍是从容毅然。

要怎样的挚爱,才修得如此深沉情怀?

艾默泫然,只觉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这样的深情眷恋,却被后世流言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懂得。

家国家国,国不可一日有负,家却总被遗忘身后。

她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悔过?

重病之中,垂危之际,子谦之死,四莲之伤……这样的时候,她有没有怨过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头,又会是另一番大相径庭的际遇?

她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为她痴痴耗去一生?

等待是无休止的磨难,亦是至死方休的坚持。

茗谷故园,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缱绻。可是另一个人呢,那倜傥翩翩佳公子,却将半生时光耗费在无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遥,只落得相思空寄。

偶现于字里行间的另一个名字:薛晋铭,一钩一画,无不将怅惘直渗到人心里去。

他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两面。

故园毁弃之后,那双俪影从此消失,而他呢,形单影只的四少,最后又将走向何处?

日记本里记载的往事,戛然中断在最扑朔迷离的时候。

后来的那些信,写了许多年却从不曾寄出去过,隔了整整一代人,隔了数十年时光……让她看不懂也猜不透,恰恰遗落了那一个血与火的时代,遗落了之间发生的故事。从那五十多封信里仅能知道,多年之后,霍沈念卿与她的女儿隐姓埋名生活在陪都重庆,在那个血火淬炼的时期,和亿万中国人一起投身抗日卫国之役。

日记本不能重现过往隐秘,那些信件却可以证明,当年大火中死去的绝不是传闻中的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并没有死,茗谷的男女主人只是一夜之间离开了茗谷,留下废墟和流言在身后,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可是,言之凿凿的黑豹食人传闻,真的是空穴来风吗?

艾默翻动旧日记本,指尖从纸页缓缓拂过,思绪在字里行间沉浮,总觉得遗落了什么,且是极要紧的……那又是什么呢?反反复复看这本日记已无数次了,却总觉得有个疑点被遗忘了,有一个环节怎么也串不起来。

传闻中的豹子食人并非无稽之言,霍沈念卿的确曾在茗谷豢养过一只黑豹。

为爱宠的女子驯养猛兽,想来令人既惊愕又神往。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到底有多少重迷离面目?

艾默想得恍惚,一时神不守舍,眼前浮现那红衣胜火的婀娜身影,裙袂铺展,丝缎闪动华美光泽。低伏在她脚下的黑色野兽,皮毛如墨,眸子幽幽发光……“黑豹,那只黑豹!”艾默蓦地从床头跃起,脑中灵光闪现,被遗忘的一环故事刹那间露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