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茗谷废宅(第2/3页)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他如此匆忙地赶回来,便是想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这个巨大的惊喜。一路上,他想象着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如何雀跃,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冷冷地表示反对。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有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的冷淡,喃喃地问:“你很介意?”

艾默苦笑,“介意又能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吗?”

启安呆了呆,“为什么?”

这句平平常常的问话,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

艾默侧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不想说。”

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启安眼底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将被拆而变得有些沉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艾默错愕,“啊?”

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在脸颊上腾起。

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栋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你还喜欢这栋老房子,欢迎你以后随时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

启安怔住,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如此惊讶,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你真的买下了准备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的模样,启安反倒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

梧桐荫里洒下的散碎光晕模糊了她的神情。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地将他紧紧拥住!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的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惊喜来得太突兀,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了一句:“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为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地欢叫,俯身看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老板娘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做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带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只能勉强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着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于一九五八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所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里。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掉。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是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了。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住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一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里,拆迁通知已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搬走。”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于是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在卖。”

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时候,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稿大半都已被毁掉,想不到偏偏这张被保存了下来,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地望着图纸,激动得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洇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辨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呼出这名字,神情大变,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动,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地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的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什么时候买下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