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记 别梦寒·归离恨(第2/4页)

然而念卿不容她掩泣,盛怒中一把拽住她手腕,“你说清楚,他同什么人会合,哪来的机会布署内应?从码头又要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四莲迷茫摇头,忽又怔怔点头,脸上满是泪水,“他曾提过,有个北平过来的旧识曾托他营救光明社,想将其中几人救出送走……后来父帅关了他,直到他出狱回家,才在几日前见过那人,我们每天外出游玩,是我帮他遮掩了侍从耳目……他说那人是他极要好的朋友,在北平时曾有过患难交情……”

夫人缓缓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用一种霜刃般目光看着她。这目光令她瑟瑟,心中又怕又悔,不知自己是做对还是做错了。只听侍从焦灼道:“夫人,我们马上去追,少帅应当还在码头!”

夫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声已森冷,“封锁码头,禁止任何船只离港。”

“是!”侍从应命,复又迟疑探问,“那少帅他……”

“先不必惊动他。”夫人目光流转,冷冷落在四莲身上,似带着毫无温度的火焰,“广福记,他要你赶去会合,是在这个地方吗?”

繁忙的码头上人声喧沸,正午阳光灼人,狭窄道路上挤满贩夫走卒,人力车晃着铃铛挡在庞然大物的汽车前面,令司机烦恼地不停掀按喇叭。闸口外轮船鸣响汽笛,喷出阵阵白雾,被风一吹,飘飘荡荡笼向岸上,夹带了隐隐呛鼻的气味。这气味与汽车带起的飞扬尘土不时扑进路旁一间老旧的茶馆里,茶客们纷纷掩鼻,宁肯忍受闷热,也嚷嚷着让茶倌关一关窗。忙得团团转的茶倌忙探身到窗前,方要放下推窗,却听身后那桌的客人沉声道:“等等。”

这客人独个儿坐在这里已喝了半晌的茶,桌上茶水早已冲得寡淡。茶倌扭头看他一身穿戴平常,灰色风衣,灰色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似个寻常商人模样,这一开口却大有气派。

“这扇窗别关。”这人略抬脸,手指在桌面叩了叩,将一块银元搁在茶碗边上。

“是是。”茶倌见这阔绰出手顿时眉开眼笑,二话不说收了银元,讨好地将推窗再支起一点,顺带着好奇张望了眼,却见外头没什么热闹可瞧,对面只是广福客栈背街的一面,二楼几扇窗户都紧闭,看来是没有什么生意。茶倌满腹疑窦,听见嗒一声轻响,那客人弹开怀表盖子看了一眼,又目不转睛盯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觉察到他的窥探,客人目光微抬,冷冷扫向他脸上,茶倌心头一跳,慌不迭低了头,识相地退开。

子谦合上怀表表盖,眉心微微蹙起,算时间也该到了……不知她能否顺利脱身,又会不会找错地方,莫非是他吩咐得不够仔细,还是她忘记了他的话?

城中并没有一家卖茯苓膏的广福记,只有这码头边上的广福客栈。客栈正门开在小巷中,位置隐蔽,不易引人注目,此刻他却担心她仓促之间找不到地方。离船开还有大半个钟点,老庞的人还在暗处等待,只待他打出信号便来接应。

可是她若不来呢。是走还是留,是抛下她与未出生的孩子只身远走,还是放弃这逃离的机会,放弃心底那一点星星之火的信念……子谦渐觉心跳得急促,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安与犹疑越来越沉重,压在心上令他喘不过气。那些纷乱的念头,过去的、当下的、往后的,全都争先恐后挤上来,仿佛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尖厉吵嚷,此起彼伏呼喊着他,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恍惚里,有的像温柔女子语声,切切唤着子谦;有的木然恭谨,口口叫着少帅;还有热切如狂,一声高过一声,呼喊着“郑立民”……

郑立民,是这个久违的名字。是那黑压压如潮的游行学生里,男男女女,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的名字。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领袖!”

“声援郑、庞、陆三人!”

“释放郑立民!”

“释放庞培云!”

“释放陆钊!”

一幕幕,恍如昨日。

深冬北平牢狱的寒冷,内心万丈火焰的炽烈,这一切竟似从来不曾模糊,从来不曾远离。究竟是郑立民这名字更真切,还是少帅霍子谦的名头更耀眼。那时谁又能想得到,那带头发起学生运动,抗议内阁腐败,抨击军阀独裁的郑立民,竟是大军阀霍仲亨的儿子。他是三人中年纪最轻,声望也最高的一个,从法国归来的陆大哥是最受敬重的一个,出身四川豪富之家的庞大哥是最讲义气的一个。三个人,身份来历皆不同,却胸怀同样的信念,一同演讲、一同辩论,也一同被逮捕入狱。在狱中相互激励,为信念为国家,死而无惧。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想过父亲会来解救。以为就此赴死,世上再无霍子谦。可到底父亲还是让她来了,冒着那样的风险,顶着被人要挟的困局,安然将他带离牢狱,带离北平的万丈风云,将他又带回昔日光环之下……他是感激她的,一如感激父亲苦心栽培,感激小莲死生相随……似乎每一个人,连同这显赫的姓氏,都存有他必需感激的理由。

便在那显赫姓氏的荣光照耀下,他已能看见往后数十年人生,都将一步步走上父亲所期望的道路——从此世上没有了满腔热血的郑立民,只有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的霍子谦。

直至光明社覆没,清查相关线索,在牵涉进枪械贩运的帮会势力中,被他意外寻到了庞培云的下落,才知昔日并肩而战的兄弟,如今历经江湖风雨,投身激流险途,已成了颇有声望的人物。

自当日傅氏内阁倒台,狱中的陆、庞二人也被释放,庞培云回返四川老家,寄身家族所在的帮会,借民间盘根错节之力发展隐秘组织。然而半年之前,陆钊再次入狱,未经审判便被当地军阀以匪盗之罪执行了枪决。

这世道朝夕变换,生死转瞬,外间早已天翻地覆,可笑他竟似大梦初醒。压低的毡帽宽檐下,紧抿的唇角泛起苦涩笑容,子谦默默握紧了拳,攥在手中的怀表早已被掌心汗水浸染。表面已磨损的痕迹,每一个纹理都无比熟悉,留下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光滑。这是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怀表,母亲在他离家求学之际,郑重其事给了他。从此随身戴着,再也未曾换过。只是父亲一次也不曾留意过这怀表,抑或早已忘了是自己曾用过的东西。

陡然间,子谦眼角一跳。

对面客栈二楼靠内的推窗支起,一顶鹅黄色女式软帽似不经意地挂出窗边,帽上飘垂的纱网被风吹起——这是四莲的帽子,是他与她约定的暗号,她终于赶来了!

子谦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出茶馆,穿过人群拥塞的街面,与道旁一名人力车夫擦肩而过。车夫蹲坐车旁,半仰了脸,搭在头上的遮阳汗巾挡住底下敏锐目光,只露出满是络腮胡的下半张脸。子谦与他四目相接,车夫站起身来,“先生,要接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