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记 暗夜惊·梦魂去(第2/3页)

恶名昭彰的黑龙会,是日本人在华最大的帮会,背后有日本陆军省撑腰,公然在华插手军火买卖、烟土贩运等行业,进而搜罗情报、暗植间谍,无恶不作。

“他们出动了黑龙会中的高手接应洛丽,陈久善以程以哲为卒子,暗中与黑龙会相勾结。我追踪到一个名叫‘四海会馆’的赌场便失去线索,那里应是黑龙会秘密经营的场所,我怀疑霖霖就藏在那里。”薛晋铭一把扯掉输液的针头,焦急道,“如今事不宜迟,趁四海会馆还没有被惊动,立刻派人封锁搜查!”

子谦紧盯了薛晋铭,沉声道:“我们将全城掀了个遍也不见踪迹,为何你却能直接寻去四海会馆?既然没有惊动四海会馆之人,又是谁伤了你?”

声声质问,点点疑踪,一时间竟都指向了薛晋铭。薛晋铭沉默,似对此并不意外,眼底阴影令他苍白脸色更显虚弱。

子谦神色咄咄,许铮质疑目光也如锥子钉在他脸上。他抬眼望住霍仲亨,一言不发,既不回应也不解释。霍仲亨目光莫测地看了他半晌,缓缓抬手令许铮和子谦退下。

房里只余一盏台灯照着薛晋铭失去血色的脸、乌黑的鬓,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霍仲亨坐下来,换了与薛晋铭平视的姿态,灯光映上他冷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你今日对我所说的任何话,我不会转述于旁人。”

薛晋铭迎上他目光,淡淡反问:“旁人?”

霍仲亨静了一刻,点头道:“连同她。”薛晋铭神色一缓,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这是洛丽特意留下的。”他递上那张照片,皱巴巴的照片背后是方洛丽留下的潦草小字,贝儿和蕙殊曾第一时间见过。

霍仲亨皱眉接过只略看了看,翻过照片正面,目光落在照片下方一处毫不显眼的黑印上,无心看去仿若一抹污痕,细看才显出精微图形。

那是黑龙会徽记。

霍仲亨眉头一皱,“方洛丽与黑龙会早有瓜葛?”

薛晋铭见他一眼便能识出黑龙会的秘密徽记,心知霍仲亨对黑龙会必是留意已久,“我不认为她投靠了黑龙会,若是那样,又岂会受陈久善的胁迫。”他抬眼直视霍仲亨,缓缓道,“真正曾涉入黑龙会的人,是我。”

已是凌晨四点,黎明将至前的夜色最是深浓,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黏人潮意,夜空中浓云压得越来越低,隐约已听得闷闷雷声。

外面风声呜呜,一阵急似一阵卷过,破旧的阁楼不断发出吱嘎声,方寸大的天窗玻璃早已破了,只用纵横几根木条钉上,风从间隙里灌进来,在低狭的阁楼卷起呛人尘灰,不知是蛛网还是什么飞舞在脸侧,漆黑一团里什么也看不清。

孩子们哭得累了,小小身子蜷缩在一起,相互依偎睡着,睡梦里还不时发出抽泣……嘤嘤细细的,方洛丽听出是自己女儿的声音,心中酸楚,想要哄一哄却是不能。勒在口中的帕子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绑缚住手脚的绳索怎么也挣不脱,手腕火辣辣已被勒得血肉模糊。她只能一点点挪动身体,竭力靠近敏敏和霖霖,用身体为她们挡住风,将两个孩子尽量护在自己身子下。她听到匀细的呼吸声,细细辨认,却是蜷成小兽一样的霖霖。起初的惊恐之后,这孩子似也懂得哭闹无用,自顾爬到壁角将自己好好蜷起,在这阴森的夜里竟也睡得酣沉。

只三岁的孩童,目睹了萍姐母女在她眼前被灭口,子弹穿过血肉之躯,暗夜里爆开的血花溅上她雪白纱裙——霖霖睁大眼睛,哭声骤止,眼睁睁看着萍姐的身体绵软倒下。

黑暗中,方洛丽不由自主闭上眼,默默祈祷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千刀万剐难赎罪孽。唯一的希望只在他的身上,只求他平平安安带回讯息,解救出两个孩子。他必定不会辜负她所托,如同他从来不曾令她失望。

无论今时往日,她都深深笃信。

晋铭,祈求你,仅此一次祈求你。

温热的泪水滑落,方洛丽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望向黑洞洞的头顶,耳听着风声吹得阁楼顶上不知什么啪啪地响,神思却一点点迷糊,一点点恍惚……眼前幕幕回转,尽是他的笑、他的眼,风声似也在他温柔目光里变得轻缓,仿如京都三月,樱花漫天。

那是懵懂无忧的她,随父亲第一次踏出国门,游历日本。在樱花如云锦的异国神社,偶然回眸,见着那翩翩少年,看他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粉白花瓣落在他肩上、发上……他觉察到她凝望的目光,回首一眼,从此撞进她心底,再也赶不出去。亦在那时,随他识得一班同窗少年,有他、有佟孝锡,有许多后来平步青云的俊杰。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同她一般爱玩闹、爱冲动、爱争强好胜……每每辩论比拼,或斗剑或比武,或赛马或赌酒,不可动摇的赢家总是那个名字,薛晋铭。

他似乎无一事不是最优,无一处不是最好。

匆匆一月,父亲便要归国,为她践行的舞会上,他以行云流水般的舞步,带着她共醉罗曼蒂克的梦乡,梦乡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王子,白衣翩翩逐马陌上,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任凭佟孝锡如何争取,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永远比不过那个人的。连同长谷川也承认,没能为大日本帝国笼络住薛晋铭是一个失败。

长谷川是真有眼光的,在那些人当中,独独看中了他,邀他加入精英荟萃的黑龙会——这秘密身份跟随他数年,归国入仕,孤身南下,从来无人知晓,她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直至陈久善以敏敏为质,逼她潜入蒙家,佯装盗信失手,故意被他擒住。

她不是不怕。她害怕他的鄙夷,害怕他的厌憎,也怕不能达成目的,令陈久善交托的任务落空。若她这颗棋子失去价值,敏敏也就不能活了……为了敏敏,她可以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向他下手。他理所当然中计,比她预想中更轻易,因为她捏准了他最不能释怀的内疚。他不嫌她劣迹斑斑的过往,不畏她未嫁生女的难堪,竟然重提婚约,愿娶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带她永离那不见天日的孽。

他知她心结难解,释不开以往的错。

“年少时,谁不曾做过荒唐事。”他以这些话来娓娓相劝,更激起她的讥诮。

她笑他是许仙,倒想来点化她这白蛇。谁是妖,谁是人,唯有她自己心中一清二楚。却未想到,他会剖出真心,将那一段黑龙会的晦秘往事向她尽数道出,以自己曾步入的最大迷途来开解她回头是岸——他能从黑龙会的泥泽里抽身,她又如何不能摆脱过往阴霾。他站在悬崖边上向她伸出手,她只需朝前一步便能真的脱离苦海。他却不知道,她身后还有一个人,还有那与她血脉相连的一个小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