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记 前尘误·倦回顾(第2/2页)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仿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隐约人声令她神志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是在唤她的名字。她费力地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念卿见她醒来,欣喜不已,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猛地瑟缩,挣扎喘息道,“别过来……”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强行将她带出病房。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他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合,“他一切都好吗?”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念卿缓缓将口罩带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床沿上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念卿抬起眼来,望了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情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她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他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

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念卿起身将床头水杯递给她,俯身欲扶她坐起。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她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念卿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风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床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了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宿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谋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干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床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浪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性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强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情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他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床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合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

病床上的胡梦蝶却梦呓般喃喃开口,闭了眼,微笑恬然,“我八岁,他九岁那年,他对他父亲说,长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骂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后也从没叫过……少年戏言,他是早已不记得了,我也在徐家过了这么些年,原以为全都忘了,这冤家偏偏又回来,瞧着他,我真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