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记 险峰转·歧路回(第2/3页)

蕙殊抿唇一笑,对那段风流公案早已听得多了,各式传言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来缄口不提,毕竟那是四少最最伤心之事。思及四少,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她低头,无意识地扯着白蕾丝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声问:“你认得一位叫方洛丽的女士吗?”

许铮一怔,“认得。”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吗?”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样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子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唰唰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子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他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她难过。

温暖水波动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仿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的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吗?”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 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风流,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来……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副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炫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今晚总理府上夜宴,将是一场王对王的硬仗。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流离颠沛,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楼梯上噔噔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脸,也认不出是谁。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了灼人眼目的美。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来,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粲齿微笑,“正是我,霍子谦。”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