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别离(4)

“我亲自去合川垚关一线。”

值房内,何方归放下军报,右手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徐守文心头一跳,等目光再凝,那拳头业已紧紧握住,具象出坚不可摧的力量。

巢瑞沉痛地点了点头:“也好,现在军心不稳,有你坐镇,东边防线不至崩溃。”

主君被叩,申豪又战死,南境已是山雨欲来,东线若溃,那整个局面将再无力回天。

何方归肃然一点头,取了帅印,整了铠甲,临走时倏地回头:“催一催。武烈侯再不回来,我们……”他眼神一暗,没再说完,掉头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值房的人安静得落针可闻,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南境已经到生死存亡的关口,若再没有转机,那他们就只能最后洒了这把热血。

大厦将倾啊!

何方归一走,整个值房内的南境四方柱石,此时已缺角一方。

徐守文默默地垂下头,自责和痛苦密不透风地压住了他,他觉得眼前的这些好荒诞,明明一日的时候他们刚刚击毙墨麒麟,明明就要迎来的大好的局面,明明辛鸾该呆在渝都励精图治,王图霸业,更进一步,可是居然就只一着不慎,落得如今满盘落索!

他展开军报,一字一字地去读斥候对公子襄当夜突袭的近军的描述。斥候说他的亲兵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二之间的青年武士,其中二百人来自神京的贵介门户,装配各个白衣银铠,高挑英俊到看似无用——也是因为这样的描述,南境并未将他们看在眼里,以为只是一批上战场赚军功的纨绔少爷兵,谁能想到就是这批整日陪着公子襄打马球的少年们,居然如此骁勇善战、允文允武!

徐守文咬紧牙关,那一刻,他几乎要恨出血来。

可整个局面还在雪上加霜,七月三十一日,斥候来报,一直两边不表态的西境,已经开始接触东境使臣。

是夜,独徐斌一人在值房值夜,他猛地压住那条线报的纸条,心里滚出一层一层的冰冷战栗:太子身陷囹圄,公子襄磨刀在侧,西境又暗通东境!大厦将崩,再救不回了!

值房里那般的冷,他一个体虚出汗的胖子,竟然打了个哆嗦,要走到外面去缓一缓,七月燥热的夜晚,夜空如洗,他一连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算是把呼吸喘匀,总控室外一颗巨大的芭蕉树,他几步过去,坐在那台阶下,颓然地耷下肩膀,仰头,看月亮。

渝都的夜,那样岑静。

安睡的百姓会有人猜到这一片土地要变天了嚒?他们现在这样爱戴他们的主君,将来会用同样的感情爱戴辛涧嚒?自己徐斌这名字也算响亮了吧,等自己人头落地,很多年后还会有人怀念自己嚒?

茫茫然的,徐斌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他委顿着厚实的肩背,把自己耷拉成一个球,就在此时,他听到啪嗒嗒的脚步声,他木然地寻声看过去,先是见了一摞高的竹简从回廊那一侧拐过来,再然后,看到了自己儿子的脸。

“小子,干嘛呢?”徐斌出声。

“整理这些军情战报,明日给巢将军参考。”徐守文看到了亲爹,仍旧回答得一板一眼。

徐斌苦笑一声:“孩子,别忙了。用不上了。”

徐守文眉心一皱,徐斌摆了摆手中的纸条,徐守文当即明白,折过来,放下竹简,接过纸条就蹲在父亲的身前。

徐斌抹了把徐守文额角上的汗,语气平静:“每况愈下,已无任何转机。别忙了,都不必忙了。”

字条上的字,徐守文每个都认识,他看得眉心轻轻蹙起,却还是抬头抓紧父亲的衣袖,执拗道:“不会的父亲,不会的!”他看着徐斌颓唐神色,不知道哪里来的坚定,一字一句地劝,“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爹,孩儿求您再坚持坚持。”

徐斌垂着头,在儿子这样坚定的眼神中迷惑起来。

这孩子在这些天频频让自己刮目相看:明明从小在父母溺爱中长大,却不想在逆境中竟也有如此毅力。南境中层官员坐不安席、茫然不知进退,他一言一行去鼓舞人心;渝都百姓听到太子被囚心中担忧,他便撺掇邬先生以太子之师之名,去给百姓打气,说着他们都不敢打包票的话:太子一定回来;便是巢瑞巢看到了,都会时不时地去找他聊两句,图一振奋。

可是……这样的死不回头,有什么用呢?

“孩子,大势已去,人力已不能违抗。”

“不。”徐守文激动起来,“爹爹您不能认命啊!今岁您领着家小投奔垚关的决心呢?您已经赌赢了一次,现在为何不能再咬牙再坚持一次呢?巢、何、陈、徐现在支撑着南境的天,我们若是撑不下去,便是殿下创业未半而崩毁,巢何当世名将自不必说,陈嘉深耕渝都已久在南境也总有位置,独我徐家骤得富贵,根基不稳,您觉得我们输了,辛涧还会许我们重回南阳做个小小司丞嚒?爹爹,想想我们一家人,您不能放弃啊!”

徐守文他不是看不清这局面,只是他相信事在人为!他不敢彷徨,不敢踌躇,他只记得不能怕、不能溃、不能气馁、不能松下这口气,哪怕推动一点点呢,也比坐以待毙的好!

徐斌不愿再说,绕开儿子就想进屋。

徐守文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武烈候还未回来,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东境合川一线已经让何将军稳住,西境我们可以背水一战,我们可以打!西君背信弃义,囚我主君,如此国耻便是匹夫也难安寝,存国在此一战,我不信在南境发动不起百万之师,我现在就写战书,明日就进言其他两位大人商议,我可以去西境谈判,爹,我可以去,他西境但凡还有点脑子,便要慎重对待,还我主君!”

徐斌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还是绕回原点,真要打老鼠,就怕伤玉瓶。”

“今时已不同往日,再者匆忙征发起的队伍不能用,就算同心也只是乌合之众。”他不想打击儿子,可是事实如此,“孩子,你可知道为何前些时日西境与我们虚与委蛇,现在又迅速向东境卖好?他是在等着看局势啊,他是看准了局势才动的。申豪一死,我们不仅仅是阵前失一大将,更是被斩断了与南境军一大半的联系根基,你现在要为父苦苦支撑,可是明眼人谁看不出呢?我们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老谋深算啊,老谋深算,我们顾此失彼,西境不会再给我们好脸色了,主君,要不回来了。”

徐守文一条腿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是儿子自作聪明了,不该提议卸掉飞将军的武装。”

徐斌垂着眼睛,扯了他起来,“不怪你。你提议,却也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做的决定,当时情形如此,我们的确是不能不防,要怪就怪公子襄罢,十八岁的孩子,怎么就有这样阴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