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千秋岁(7)

见他眉眼处,是惯有的真假难辨,归菀蹙起眉尖,凝出一股淡淡的愁绪来:“大将军的心没动吗?那大将军又为何突然唱起《敕勒川》?”

说完把头一低,去摆了摆自己的裙角,就要下榻。

晏清源笑着抬腿挡住了她:“我问你话,你倒反将一军,长本事了,我的心自然是动了,你的心跑哪里去了?”

归菀一时微觉惘然,红着面推开他那条碍眼的长腿,自己俯身穿上鞋,轻轻透口气:

“我的心,在该在的地方。”

一阵风挤进来,吹得一案头的诗文乱飞一气,飘飘悠悠的,就往地上坠去,归菀下意识赶紧去捉,抢了两页,看是一首《捣衣》,似曾相识,便定在那不动,鬓发无知无觉地就散在了脸庞。

晏清源也从榻上下来,微微一笑,伸手给她撩开鬓发,抿在耳后,凑到归菀跟前,两人离得极近,目光虽是同往一处落,归菀却不自觉想朝后退,晏清源身上那股熏香,她也分外熟悉,就是她给熏的衣裳,他这个人,最知道怎么消耗人光阴,要翻动的勤快,熏香要浸透到衣裳的每一个毛孔里,有时,她在熏笼边,被暖烘烘的地龙围着,昏昏欲睡,两只眼皮困得直打架。

“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晏清源笑着念出来,“这女子,看来是寂寞得很,菀儿知道寂寞的滋味么?”归菀听他这副口气,又暗带轻佻,把诗往他手里一放,“她寂寞,是因干戈未歇,”说着幽幽一叹,婉转声里是道不出的一股子沉痛,“这世上多少人家,拜野心勃勃的豺狼所赐,不但要受这寂寞,更要受死别之殇。”

“再说,这一首,”归菀瞥见底下落款,有意补充,“是仿江左才子谢惠连的《捣衣诗》。”她又捡起几张,错手一看,“原来你们作诗文,暗地里,只喜模仿江左。”

说到这,念及晏清源刚才唱的那一首《敕勒川》,又是何等开阔苍凉,完全迥异于采莲小调,听得她也是十分喜欢,那些想要揶揄的说辞,竟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学习江左又如何?博采众长而已,南朝的文章,”晏清源见她耳朵那,不知几时红的一片,忽的把话调转了个风向,“和你一样,落花依草的,需要我们北人,给注点阳气才好。”

那抹意味分明的笑,就挂在他嘴角,话说着,不安分的手又伸过来,弹了弹归菀白润透光的肌肤,“好孩子,这股阳气将你滋养的尚可。”

归菀原本侧耳聆听,却等来这样的下文,一时懵然不知,转念深思,出了出神,那重红云漫漫织成,只奇快得福了个身:

“我回去了。”

脚步一转,踩在了一页纸上头,归菀低头把目光一投,赫然见《和卢静之早春三首》白纸黑字的,闯进了视线里,他认得卢伯伯呀?归菀揉了揉眼,确定一下,两只眼睛望了片刻,眼珠子才激灵灵动了一动,还没蹲下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经先她一步,归菀不知忽发哪门子癫痴,抬脚对着晏清源那只手,就踩了上去。

幸亏她力气不大,晏清源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满脸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归菀一时反应过来,羞愧难当,期期艾艾地扯出个谎:

“我没看见大将军……”

看来,她以为自己是瞎了,晏清源但觉可笑,手抽不出,见她还傻愣愣不挪窝,不满地冲她后膝窝就是一记,归菀身子一软,就要跪倒在他跟前,惊慌失措间,晏清源早稳稳地抱住了腰身。

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她扑进他怀抱之中,男子的麝香味儿十足,归菀气喘不定地仰起小脸,对上他目光,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晏清源嘴角一扯:“拙劣,你还是省点心罢,踩一下,能死了我是不是?”

归菀愕然,眨了眨长睫,表情像被抓了现行的孩子,忽委屈巴巴地垂下脑袋:

“我真不是有心要踩大将军。”

她这么一扮可怜,倒有几分可爱得趣,那一把娇娇软软的声音,柔弱似水,也格外顺耳,可晏清源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心不在焉应了句,把怀中人一松,一双眼睛重新再回归菀面上笑着打量:

“你是亏吃的少了,”一面说,一面竟把这诗交给她,“你卢伯伯如今在邺城,过的是金石丝竹,酒宴华章的日子,结交知己,不知多快活,他和我府里的参军温子升,也许你听说过,北地三才的温子升,十分投缘,纵论千古,快意今生,岂不也很好?你拿去看看罢,都写了些什么。”

这一串话,归菀听得脑子“轰”了一下,神色有恙,微微一闪,过去了,心里千回百转的,断不肯信晏清源,呆呆看了看那几首和诗,越发刺目,拿在手里倒像个烫手山芋了。

她脸上红霞此刻褪了干净,仍是一张晶白的脸,那双眼睛,扑闪着在寿春时特有的几分稚气,带点茫茫然,晏清源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把她衣襟理了理:

“那些梅花好些日子没动静了,你有心就动两笔,不想就写一划字,眼见着春天可就到跟前了,咱们还有野趣未寻呢。”

他的手,似有意,似无意得擦着她下颌过去,归菀又是一紧,以为他要摩挲上来,攥着作恶也是极有可能,却什么也没发生,再想那几句话,心里一阵烦乱,赶紧点头应下。

一触到晏清源那双含笑的眼睛,归菀飞速避开,走过去把砚台取来,晏清源在身后问道:

“要不陪我下会儿棋?”

归菀不愿同他相处,言不由衷地说道:“我有心陪,可……”不由自主的,脸上又是一红,“我身上这会不大好,想回去歇着了。”

晏清源会意,看看砚台,去摸她双手,惊得归菀一甩推开,被篾箩上的刺扎了一般的反应,末了,觉得自己也着实太过,忙找来一句话遮住:

“我日后若想听《敕勒川》,大将军还愿意唱给我听吗?”

说到这歌谣,归菀心底莫名悸动一阵,脑子划过一个同样莫名的念头:晏清源如果只是那个唱着《敕勒川》的晏清源该多好啊!

想到此,倒把自己也吓一跳,眨了眨眼,忙把不该想的念头拂去。

“看心情。”晏清源不咸不淡丢出一句,眼中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归菀一怔,不再多说,走到门口时,忽然听他又叫住自己:

“菀儿,学一学你卢伯伯罢。”

我卢伯伯才不是这种人!归菀心里忽就一声呐喊,面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却回首对晏清源赧然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出去了。

她刚一走,晏清源面上便没了表情,回到榻上,把个一盘棋子拨拉的乱响,扶额想了半日,喊进早在那探了半天头的那罗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