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骄弟

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沉默的,虽然性子孤僻,但一袭白衣的他却让我觉得比任何人都要干净。我在豆蔻梢头的年纪遇到他,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喜欢上他。那时的他没有手染鲜血,没有背负陈家一百一十三条人命,那时的他美好得像春光正好的四月天,那时的他,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厮守一生的人。

——陈楚楚

【一】

遇见容洛那一年,陈楚楚方才十一岁。

那一日,她的父亲牵着她的手来到前院,一边走一边说:“容洛是你容姑姑的儿子,如今容家没落,只余他一人孤苦无依,为父看他可怜,便将他接到咱们家抚养。你年长他两岁,定要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

陈楚楚乖巧地听完父亲的话,末了,脆生生地道:“好。”

待走了百十步,陈楚楚便见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穿着月白色的对襟衫子,外面裹着一件雪狐裘。他肤白如雪,下巴尖削,眼梢微微上挑,单薄而又艳丽,一双眸子黑如点漆,隐约带着一抹冷淡。

他的身旁是一株株盛放的红梅,在漫天飞雪里,他竟比红梅还要娇艳。

陈楚楚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漂亮的人,她情不自禁来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阿洛。”

她性子本就温婉,声音也轻轻细细。男孩看着她一愣,随后却冷冷地别过脸去。

陈楚楚却未放在心上,她完全被容洛的容颜吸引,小大人似的,不顾容洛的挣扎和排斥,伸手替他弹去了肩上的落雪。

九岁的男孩,倔强中带着一丝文弱,比那些张扬跋扈的世家子弟好上太多。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那时陈楚楚就想,她会听父亲的话,将容洛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他。

容洛来陈家的那日,陈夫人不在府中。待她回来,已是第二日的正午。她看到容洛后,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阴冷,而后伸手抬起容洛的下巴,冷哼道:“这张脸倒随了你的母亲,让人厌恶。”

容洛本无什么,但在听到“母亲”二字,他突然抬眼看向陈夫人,眼中的恨意毫无掩饰。而后,他张嘴咬在陈夫人的手上。

他咬得极狠,陈夫人妆容精致的脸瞬时变得狰狞,对身旁的下人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抓起来!”

闻言,容洛一把推开她,转身便跑。只是,跑了两步他便被下人追上。

【二】

那日当真是闹了许久。

陈夫人素来泼辣凶悍,陈父虽有心护着容洛,但到底争不过她。容洛被下人摁在雪地里打板子,陈楚楚在一旁瞧得真切。他疼得厉害,明明只要开口求饶,便可免去这些苦楚。可他紧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肯说。

他竟是这般倔强。

末了,陈夫人怕再打下去会出现闪失,便让下人停了手。闹过之后,众人渐渐散去。

陈楚楚本跟在父亲身后离开,她回过头,正看到容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

她心有不忍,便过去扶他。然而,她刚碰到他的衣袖,便被他挥袖拂开:“走开,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陈夫人虽然不喜欢容洛,但陈父一直坚持,容洛到底留了下来。

陈家除了陈楚楚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公子。

平日里,京城那些同年纪的世家少爷小姐常在一起玩闹。初始他们瞧着容洛长得好看,十分喜欢,常常送他东西。可容洛性子冰冷又刻薄,拿到礼物后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那些少爷小姐亦心高气傲,久而久之,便厌恶起他,不再好好和他说话,除了陈楚楚。

每次那些世家少爷欺负容洛,她必护在容洛面前,和那些人理论。

那一日,一群少爷小姐又来寻容洛麻烦,推搡打闹间,有人掐了容洛一把。陈楚楚看到后,便抬手推了那人一下。小孩子之间打闹是常有的事,可谁知,陈楚楚推得狠了,那人跌倒在地,额头磕在尖利的石头上,伤了眼睛。

众人顿时吓得大哭出声,陈楚楚也呆愣在了原地。

陈夫人闻声赶了过来,气极之下,抬手打了陈楚楚一耳光,并罚她去面壁思过。

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直到暮色深沉,万籁俱寂。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慌忙回过头去,却看到容洛站在她的身后。他裹着白色的狐裘,整个人显得艳丽而张扬。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陈楚楚以为他受了惊吓,于是便拉住他的手,宽慰道:“别怕,父亲不气了,便会将我放出去。”

十一岁的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淡粉色的绣裙,衬得人极为漂亮。她嘴角还带着笑意,青紫色的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容洛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而后唤道:“阿姐。”

他声音本就冷清,连唤人时也没有一丝温和,但陈楚楚却是十分欢喜。

容洛性子乖僻,对谁皆是冷冰冰的,来到陈家这么长时间,从未说过一句话。他能唤她“阿姐”,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容洛说完,便去陈楚楚身边跪了下来。两个人就在祠堂跪了一夜,纵使无话,但也觉得有了陪伴。

【三】

容洛虽然还是冷冷的,但总算不再排斥陈楚楚。

闲时,陈楚楚还会教他念诗。只是陈夫人看不惯他,虽有陈楚楚护着,但他在陈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渐渐大了,陈楚楚总算明白了。她的父亲年少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可到了婚嫁之际,那个容姓女子的父亲触怒龙颜,家族自此败落。容姓女子突然成了罪臣之女,她的父亲便由家长做主退了亲,而后娶了朝中重臣的千金。自此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几日前,那个女子离世,留下了一个遗孤——容洛。

就这样过了四年,就是陈楚楚十五岁那一年,那日她从国子监归来,像往日一样去找容洛,却见他院子里嘈杂不堪。她拉住一个下人询问,原来今日乃容洛母亲的忌日,他便在自己院子里给母亲烧纸祭祀。

然而,现在临近年关,这样的行为极为不吉利,且陈夫人十分厌恶容洛的母亲,因此便带着下人来找事。

她慌忙走近两步,但见一群下人对着容洛拳打脚踢,而容洛紧紧护着手中的牌位,不肯松手。

陈夫人看到她,让下人停了手,冷哼一声便离开了。陈楚楚放轻了脚步走上前,月色映在落雪上,如落了一地的梨花。少年穿着素白的长袍,他跪在雪地里,面前是被下人踢得凌乱不堪的祭品,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牌位,白玉一样的容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那么凄凉。

陈楚楚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却听少年突然道:“我的娘亲本是受尽尊崇的世家小姐,却在即将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之际家道中落。十六岁的女子流落街头,被人侮辱之后才有了我。她虽不愿苟活于世,但却为了我在黑暗中挣扎了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