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缘飞缘灭(第3/4页)

程少臣顿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我很快就会回去。”

车子一直开到她很久没有回去的两人共同的家。先前程少臣下车以后,小陈絮絮地跟她讲了许多他的近况,说他最近一直在外地,或者出差,或者留在父亲的身边,吃饭睡觉都不好。她一边昏昏沉沉地听着,一边觉得全身都十分的难受,终于到了家,她自己开车门下车,小陈说:“嫂子,你脸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没问题。你回去接他吧。”

安若其实有些奇怪,为何所有的声音都听起来缥缥缈缈,为何脚步这样轻飘,突然听到小陈的惊呼声:“嫂子!安若姐!”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原来真的是这样,相同的事件会连续地发生,因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动了杀机,所以,即使想要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它知道母亲不要它,所以它自己先要离开了。

安若的意识渐渐恢复时,只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以及接近麻木的痛。

“抱歉,胎儿没留住。”

“她没事,真的没有事。只是血糖和血压都太低,晕过去了。”

“没有摔着,只是闪了一下。这时候的胎儿很娇弱,稍有闪失都可能出差错,何况母体的状况也不太好。”

“不要难过,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病人的医疗卡带没带?有身份证吗?”

这些都是陌生的声音。

安若一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眼泪似乎都流向了心脏。

“嫂子的包在这里,证件也应该在里面。少臣哥,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嫂子。”这一次,是司机小陈的声音。

原来程少臣真的在,只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

沈安若醒来时,天色墨黑。她试着动了动,突然就惊动了身边的人。

这是间单人病房,只有一盏灯微弱地亮着。程少臣坐在床边,比白天时看起来更苍白,在灯光映照下,他的脸几乎透明,嘴唇也无血色。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的声音疲惫至极,已经沙哑,“你本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吗?”程少臣低声地问。

沈安若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情绪。她突然闭了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要哭呢?你觉得疼吗?你本来就不想要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失去,不是更好吗?”

沈安若咬住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他会知道的,因为她的医疗卡,身份证,还有那份改了日期的手术预约单,在她的包里,是放在一起的。

“你不要哭,这样多好,只是一场意外。那个孩子,它永远不会知道,它本来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十分费力。

沈安若的心渐渐地冷下来。她本想辩白,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明明说的每一句都正确,她从来在他面前都是无所遁形,多说一句,也只会令自己更难堪。

“你不想解释吗?”程少臣轻声地问。

“你想听吗?”沈安若又一次咬紧了嘴唇,闭上眼,再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非常非常久的时间,她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沙哑,筋疲力尽,“沈安若,我总把你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你,这个失去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婚姻。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他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失了全身的力气。

沈安若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星期才出院。流产本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多数人当天就可以离开,但她体质虚弱,精神不稳,各项指标都差,在医院的建议下,从头到脚地进行了检查。她虽然一直不是特别健康的人,但是从小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这样整天躺着不动,还是头一回,生命都仿佛静止凝固,每天睡了醒,醒了睡,睁开眼睛便看着窗外的浮云流动。也不怎么吃饭,偶尔下床一回,头重脚轻,还晕过几回,每次都被插上氧气急救,弄得虚惊一场,夸张得像一场闹剧。她睡得不好,噩梦连连,一身冷汗地惊醒,医生只好每晚给她注射镇静剂。

朋友、同事陆陆续续地来看她,说着种种苍白无力的安慰话。静雅也专程来过。他们瞒不住家里人,因为安若出席不了公公的头七,总要让家人知道理由。静雅安慰她,自己却一直掉泪,婆婆也打电话来,让她安心休养,话未说完也呜咽。反而她自己,自那天之后,眼睛便一直干到需要滴眼药水,更别提什么眼泪了。她觉得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看起来似乎比她更伤心?她感激程少臣,他替她瞒住很多的事情。贺秋雁常常来陪她,一言不发,只坐在她身边,有时候给她带来一些新杂志,有时候也带来益智玩具,但她都没动,只任时间如天上浮云一般缓缓地流动和消散。真的难得有这样挥霍生命的机会,不如好好体验。

看护人员非常的体贴尽责,大约程少臣付了好价钱。她几乎没再见到程少臣,或者他来了她也不知道,她一直迷迷糊糊,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有时候觉得他好像坐在那边,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看护会偶尔跟她汇报,比如:“今天程先生让我陪您去天台走一走,老在屋里空气不好……”

“他来过吗?”

“程先生每天都会来,您一般都在睡。”

那日她又从迷离状态下醒来,见到屋角放着一篮浅紫色的风信子,开得很旺盛。她不爱花,受不了浓郁的香气,看护总是把花拿到离她极远的地方,等她醒来时便按交代送到护士室去。

“程夫人,要我送出去吗?”

“不用,我很喜欢。刚才谁来过?怎么不叫醒我?”

“一位姓秦的小姐,见您睡着,不让我打扰您。”

“刚离开?”

“对,走了没五分钟呢。再早些时候,程先生也来过,坐了半小时后才走。”

看护去楼下替她买东西,沈安若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她自己下床,披了外套,小心地扶着墙,一步步挪出去。其实身体早就没事了,连痛觉都没有,只是躺了太久,已经忘记怎么走路。

安若决定到天台去看看,她的病房就在顶楼,再上一层楼就到了天台。住了好几天才知道,这里原来是特护病房。以前对程家的背景没有特别在意过,因为程少臣从不会表现得张扬,那日公公的葬礼上,见到了不少大人物,方才深切体会到,本来也不该是一路人。

医院在最繁华的市中心,二十几层,在天台上可以俯瞰大半座城市的风景,也总有绝望的病人或者亲属企图或者真正地从那里跳下去。

天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因为今天的风特别冷,阳光微弱,在这样的冬天,少有人这么傻。但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天台上有很多的长木椅,她一上来便看见,程少臣正坐在那边,拿着打火机在点烟。风很大,他总是点不着。后来有人走到他身边,即使穿一身深素的颜色,也仍然是一抹鲜亮的倩影。秦紫嫣,也算是她的一位旧友,拿过程少臣手里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用手挡着风,在一次次的耐心尝试后,终于替他将烟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