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只要游一游。”老师再说。

她仍然不动。

池边一片寂静。空气紧张起来,她把整个原来轻松活泼的气氛都弄僵了。她挺立在水里,穿着那件漂亮透顶的游泳衣,一身吹弹得破的细皮白肉,站在蓝色的游泳池里,像化石般动也不动。

每个人一生或者都会碰到一些窘事,对裴雪珂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下午比那一刻更漫长,时间停顿,地球停顿,连树梢上的鸟都不叫了,风都不吹了,万物静止,只有她站在水里发抖。

然后,忽然间,“噗通”一声,有人飞跃入水。雪珂惊悸着,昏乱着,感到水波的浮动。然后,她看到有个人对她飞快游来,蹿出水面,那人站立在她身边了,是唐万里!

“来!”唐万里盯着她,眼光是温和的,鼓励的,带有命令意味的。他把双手伸给她,简简单单地说,“把你的手给我!”

她睁大眼睛,被动地看着唐万里,水珠在他头发上、额上、鼻尖上闪着光,每颗水珠都被太阳映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闪耀着青春的光彩。在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被催眠了,她被动地放开了紧攀着池沿的手,被动地望着他,被动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于是,立刻,那双手把她握住,轻轻一拉,她就整个人栽进了水里。她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到那双手已挣脱开去,而从她的腰部,把她的身子稳稳地托向水面。她这一栽,头发也湿了,脸孔也沾了水了。而她耳边,唐万里在轻声低语:

“动一动你的手,随便做个样子,放心,我决不会让你喝水。”

雪河她被动地动了手脚,事实上,不动也不成。整个身子被托在水面,水在身下波动荡漾,她也不可能完全不动。她才一动,唐万里就胜利地大叫了一声:

“老师!她游了!”

阿光在池边附和着大叫:

“老师!她游了!她会游了!”

阿文、阿礼、阿修鼓起掌,更大声地吼着叫着:

“老师!她会游了!她会游了!”

更多的掌声,欢呼声,喝彩声,叫声:

“她会游了!她会游了!老师,给她一百分!老师,给她一百分!”

老师笑了,同学笑了,大家都笑了。尴尬解除,紧张解除,青春的好处在于大家都爱笑,大家都有默契。于是,她的游泳课“过”了,她的生命里,也从此多了一个角色:唐万里。

哦,唐万里,那个长手长脚的大男孩,那个会说会笑的大男孩,那个会唱会闹的大男孩!那个肯干肯做的大男孩,那个充满了活力的大男孩,那个会带给你无穷尽的欢乐的大男孩!

游泳课以后没多久,唐万里曾经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我小时候也拒绝游泳,因为我是畸形。”

“你是什么?”她诧异地问。

“畸形。”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手脚特别长,你看,不成比例。”他站起来,弯着腰,双手伸直在面前,晃呀晃的,像只猴子。“小时候,同学都笑我,我就自称为刘备转世投胎。”

“什么?”

“刘备啊!”他笑嘻嘻地,“你没看过《三国演义》,那刘备生得一表人材,他双手过膝,两耳垂肩!我和刘备差不多,只是耳朵略短。”

她忍不住笑了。他盯着她说:

“我游泳很难看。”

“我知道,大家说你像落水蜘蛛!”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

“我……”她涨红了脸,“像什么?”她问。

“像你的名字:雪珂。珂字代表的是玉,雪珂是一种白色的玉,纯白如雪,皎洁如玉。你站在那儿,美得就像一幅画。”他继续盯着她,“有这么好的身材,你怎么会怕游泳?”

她凝视他,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但是,那水池里的窘态,却被他这几句话给美化了,她的自卑,也被他这几句话治好了。接连一个月,她天天下课后跟他学游泳,期终考的时候,她的游泳已经货真价实,游得相当相当好了。

就这样,她和唐万里突然接近了,突然成了一对儿,突然就一起办壁报,一起去采访,一起演话剧,也一起参加各种校外活动了。晚上,她和唐万里去看电影,假期,她和唐万里去山边,水边。

生活忽然就忙碌起来了。

唐万里是个忙人,他有那么多活动,那么多兴趣。平常,在学校里,他就有个绰号叫七四七。一来因为他名字叫“万里”,能飞万里,不是七四七是什么?二来因为他做事的冲劲干劲,用火车头形容还不够,只能用七四七来形容。三来,因为七四七是飞机,总在空中飞行,生活的一半,是在云里雾里。唐万里确实在云里雾里,连带着,把他身边的人也带进云里雾里。

他去电视台上节目,裴雪珂在台下当来宾。

他参加摄影比赛,裴雪珂是他的模特儿。

他设计了一套卡通片,裴雪珂忙着帮他着色。

生活并不单调,唐万里永不让人感觉单调。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把他们配了对了。寒假,有一天,唐万里忽然从云里雾里落到地面上,发现身边的裴雪珂了。他用新奇的眼光看她,正色问她:

“裴雪珂,你以前恋过爱没有?”

裴雪珂怔了怔,回答:

“没有。你呢?”

“好像也没有。”

“什么叫好像?”

“我常常为女孩子动心,我不知道动心算不算恋爱。”他想了想,“应该不算,对不对?恋爱是双方面的,是很深很切很强烈的……”他凝视她,突然冒冒失失地冲口而出,“你爱我吗,雪珂?”

她呆住了。大半个学期,她跟他玩在一起,疯在一起,却从没考虑到“爱”字。她无法回答这问题,她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有些迷失。

“你呢?”她反问。

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下巴,摸摸她柔软而干燥的嘴唇,他低声说:

“我没爱过,不知道什么叫爱。我不敢轻易用这个字,怕我会糟蹋了这个字。我以前交过好多女朋友,我也没用过这个字。现在,我还是不敢用它。雪珂,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很迷失很困惑。只是,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很充实,很快乐。我想说……”他闭了闭眼睛,虔诚得像祈祷,“让我们一起来试试,好不好?”

于是,他轻轻地拥她入怀,轻轻地拂开她面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捧住她的面颊,再轻轻地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颤栗着,心跳着,脸红着,羞涩而慌乱着……一吻既终,她慌乱得几乎没有感觉,轻扬睫毛,她从睫毛缝里偷窥他,发现他也涨红着脸,满脸的紧张和不知所措,他的样子很滑稽,除了滑稽之外,还有种令她心动的傻气和纯洁。她立刻知道了,活跃的唐万里,会弹会唱的唐万里,被同学崇拜的唐万里……居然没有和女孩接过吻!她的心欢唱起来,在这一瞬间,她可以体会出“幸福”的意味了。她偎进他怀里,把面颊埋在他胸前的学生制服中,一动也不动。那个寒假,他们就腻在一块儿,白天,一起去游山玩水看电影。晚上,他坐在灯下,对她弹着吉他,对她唱着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