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第2/3页)

“什么?”那个“姐夫”关心地迎了过去。

“刺。”小恬简洁地说,举起了手。

“痛吗?…姐夫”握住了它。

“没什么。”

但,“姐夫”的手却没有放开,妹妹也没有缩回,然后,妹妹脸红了。跳开了去说:

“来!我们继续!”

球拍子又舞起来了,羽毛球又开始了翻飞。但是,一个打得那么零乱,一个接得那样无心。不到一会儿,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顿,扬着头说:

“你输了!请客!”

“当然。哪一家?”

“新生大戏院的电影,青龙的咖啡!”

“还有没有?”

“不错!”脑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应该……”

“不许还价!”小妹妹挑着眉,声势汹汹。“姐夫”苦笑笑,无可奈何。

然后,妹妹跑进屋来换衣服,大领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着她,不肯相信她已经长大了,仍然坚信她还是个提着花篮撒玫瑰花的八岁小女孩。望着她挽着“姐夫”的手并肩而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长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样高。

“姐夫,教我跳舞!”

“姐夫,溜冰去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滨浴场去游泳,如何?”

姐夫这个,姐夫那个,你却充耳不闻,只因为她是小妹妹,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

于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了,她的双颊失去颜色,眼睛黯然无光,行动恍恍惚惚,做事昏头昏脑。深夜,我推着轮椅到她门口,可以听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泣。而那个“姐夫”,却整日整夜,坐在客厅中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发黄,容颜憔悴。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烦闷,那么紧张,而又充塞着那么令人窒息的压力。他变得暴躁易怒和难以接近。家中像个埋藏着火药的仓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不出去玩?”饭后,我望着他问。

“你陪我吗?”他冷冷地望我,残酷地再加上一句,“或者我们可以去跳舞。”

我把毯子拉到下巴上,冷得发抖。我没有做哈安瑙,妄以为婚姻可以拴住自理察,多傻。他跳起来,不安地皱皱眉头:

“对不起,我随便说的。”

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把一个寒冷凄凉和痛楚的夜留给了我。然后小恬跑出她的“壳”,用她温暖的手揽住我,蹙着眉说:

“别和姐夫生气,他胡说八道!”

凭什么她该为他的话道歉?凭什么她要因他的坏脾气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睛里的爱情之光,只为了她是个小妹妹,逗人怜爱而又永远长不大的那个小妹妹!

她高中毕了业,留起一头长发。马尾巴上扎着绿色的绸结,穿上一袭浅绿色的薄绸洋装,活跃在春光之中,花园的石头上,只要她坐着,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痴如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小妹妹长成了,到这时,我才能勉强自己相信。然后,她开始晚归,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有那么多时候,他们会“巧合”地碰到一起,再结伴归来。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园的暗影里,他们双双走人大门,她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当那门廊掩护着他们的时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发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声音。

“到哪儿去?”

“去香港。”

“不。”

“请你。”

“我不能对不起姐姐。”

“我已经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么?她只是我的累赘!”

累赘!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我在寒夜中颤抖,身边的小灌木丛都发出簌簌的响声。

“啪!”的一声,“姐夫”的面颊上挨了一记,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啜泣了起来:

“你怎能这样说?你太残忍,你对不起姐姐!是你当初求她嫁给你的。”

“一个人,如果当他‘做’的时候,就能知道他未来该‘受’的是什么就好了。可是,他不会知道,而当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他的声调那么苍凉,那对我是个太陌生的声音,糅合着痛苦和绝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对着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场合,不能一起游戏、探友、娱乐!她使你必须放弃许多东西,陪着她过一份不正常的生活。日积月累,当年的幻想成空,美梦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负荷。”他停止了,把头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脏收紧,彻骨彻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

“姐夫!”一声低唤,带进了数不清的柔情。

“你去吗?”

“什么?”

“香港。”

“不行!我不能!”

她甩开了他,走进屋里去了。他独自站在门边,燃着一支烟,默默地吸着。寒夜里,烟蒂上的火光凄凉落寞地闪着。我不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为我爱他太深。十年,我占据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小恬。妈妈临终的时候,握着我和她的手说:

“彼此照应,彼此照应!”

那是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恬,她确曾照顾过我,推着我在街头散步,念小说给我听。不惮其烦地告诉我她在学校中的琐事。小恬,那是个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轻,她美丽,她可以找到任何一个男人,为什么她却偏偏选中她的姐夫?这个男人不会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为她还拥有那么多令人羡慕的东西!可是,这个男人却是我整个的世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夺者,一个亲爱而又残忍的掠夺者。

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眼看着他们在“道义”和“私情”中挣扎,眼看着小恬日益憔悴,眼看着子嘉形容枯槁。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却百倍于他们!有无数次,我坐在轮椅中,默默地看着小恬在室内蹒跚而行,我竟会有着扑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骂她的冲动。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恳她,祈求她,请她把丈夫还给我!可是,我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下意识地压抑着自己,等待着那最后一日的来临。我无权去争取我的丈夫,只为了老天没有给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那么,当我已比一般人可怜,我就该失去更多?这世界是多么地不平和残酷!

终于,那一天来了,我在他们的不安里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冷静了,如果必然要如此发展,那么,就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宁静得像一只偃卧在冬日阳光下的小猫,却又警觉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猫,冷冷地望着他们进行一切。当我在子嘉外出时,找出了藏匿在抽屉中的飞机票,所有的事,就明显而清楚地摆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将和一个男人私奔,而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