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第2/34页)

她静静地看着他,又静静地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着,注视着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他问。

她很认真地看看他,很认真地回答:

“不能。”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本不相信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地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着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说。

“啊?”他对她俯了俯身子。“也不能?”他微张着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儿傻。

“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

“是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书本不能被盗印,艺术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檐,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简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把他顶得一愣一愣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历史博物馆走去,他才惊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打败,糊里糊涂地就撤退。尤其,她是个“奇迹”!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是个“惊喜”!

他又追上去了。

“对不起,”他急急地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前已经飞快地帮她回答了:

“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眼里流露着惊讶,闪耀着阳光,然后,她就笑了起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

“我并不是只会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地盯着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安详地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地跟在她身边。“平行线是不会交会的,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着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她说“天气”一般,好像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并不一定人与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地说,“认识,就是一种交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

“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她沉静地说着,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地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地问,问出口就觉得真笨,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这样盲目地跟着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地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不会!”

她不笑了,对他静静注视着,静静地打量着,那眼光和煦而温暖,像个母亲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然后,她说:

“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不过,无论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语气里的“邀请”,使他又振奋了。于是,他跟着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屋子凉凉冷气迎接着他们。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也看那些蝇头小楷,每张横轴立轴,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般披泻在肩上。她看得那么专心,眼睛里亮着光彩,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然后,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眼光从上到下地看着那立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住了她,她瞪着那幅字,痴痴地注视着。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约是幅行书,写的字行云流水,乌鸦鸦的一大篇。他定睛细看,是写的一首长诗。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第一次,他发现连“字”都能感动人。他对那书法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她身边,他悄悄地、小声地、敬畏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