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芷筠一夜没有睡觉。

坐在那小屋的藤椅中,她一直精神恍惚地思想着。她想起父亲病危时,曾经怎样把竹伟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至今,她记得父亲那时的表情,他什么都没说,凝视着她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歉意和祈求,这眼光说尽了他要说的话。在芷筠和父亲之间,一直有种深切的默契,那时,她对父亲深深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她知道此生照顾定了竹伟,她和弟弟的命运永不分开。事实上,即使父亲不托付她什么,她也无法和竹伟分开,他们姐弟流着同一来源的血液,她爱他!而现在,她终于体会出父亲眼光里的歉意了,她知道,父亲那时已经明白,她将终身命运坎坷,只因为她流着和竹伟相同的血液!

这样也好,让殷超凡去恨她吧,让他去误解吧!可是,她在那摧心裂胆的剧痛中,感觉出自己成千成万个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又怎样呢?那道门隔断了她和殷超凡,而殷超凡恨她,不要见她!世界对她已没有什么价值了!“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她靠在藤椅里,忽然被自己的思想所惊吓,顿时就额汗涔涔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这么快想到死,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弟弟!她一死不足惜,竹伟将终身生活在他所深恶痛绝的“笼子”里!想到这儿,她陡地打了个冷战。殷超凡和竹伟,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超凡已不要她了,竹伟呢?竹伟永不会猜忌她,竹伟永不会恨她!竹伟更不会怀疑她,因为他没有那么高的智商去猜忌与怀疑!噢,智商!她突然想笑了,智商是什么?智商是人类的敌人,是一切痛苦、猜忌、愤恨的泉源!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对人只有“好”与“坏”的分别……不,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连坏人都没有了!这“坏人”的观念,还是那些高智商的人所灌输给他的!她摇着头,二十四小时以来,她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点头与摇头。竹伟那么单纯的人,为什么在这世界上生活不下去?因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太聪明了!

早上,阳光出来了。冬天的阳光,带着暖洋洋的热力,斜斜地从敞开的房门外射了进来,她连门都忘了关!她望着那阳光所经之处,空气里的灰尘,闪熠得像许多细细的金屑,连接成了一条闪亮的光带。连阳光都会欺骗你的视觉!你如何去对这世界认真?竹伟应该是有福气的人,他不会去分析!

她坐得太久了,想得太久了,而内心的痛楚,也把她“撕裂”得太久了。越到后来,她就逐渐深陷进一种麻痹的、被动的、听天由命的感觉里去了。像一个溺水的人,最初还挣扎着冒上水面来呼救,等他越沉越深,已经沉到河流的底层,他就连呼救的意志都没有了。

八点多钟,霍立峰跑了进来,诧异地望着她。

“嗨!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呢!我马上要去看竹伟,你知道吗?”他又得意起来了。“我和那位李警员谈得很投机,其实,当警察也不坏,可以合法地抓坏人!他们对竹伟都不错,只要殷家不告,就可以放出来了!你有没有和殷家谈好?竹伟一直在闹,他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嗨!”他仔细地研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坏透了!你生病了吗?”

她努力地振作了一下自己。

“没有,我很好。你去看竹伟吧!”

“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芷筠想了想。

“是的。你去张家问问,那位营造商还要不要买我们的房子?”

“你——要卖吗?”

“是的。”

“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哦!”霍立峰张大了嘴,恍然地说,“我知道了,你要和殷超凡结婚了,是不是?”

芷筠看着霍立峰,眼神是怪异的。

“别管我的事,你去问吧!”

“马上去问!”

霍立峰跑走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回来。

“他们只出十万元!说是只要你同意,马上就可以去代书那儿签约,一次付清十万。但是,你别傻,这块地起码可以卖四十万,对面何家,和你家一模一样的大小,就卖了四十八万,你最好多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告诉他们,我卖了!让他们去联络代书,越早签字越好!”

“芷筠,你别傻……哦!”霍立峰又恍然了,用手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猪脑!嫁到殷家,谁还会在乎这区区十万元!好吧!我帮你去联络!”

他又跑走了,一会儿,他再度跑了回来。

“张家说,下午三点钟去代书那儿签约!他们怕你后悔,要速战速决呢!”

“好,”她面无表情地说,“就是下午三点钟!”

霍立峰对她再研究了一下。

“你是清醒的吗?”他问,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像在试验瞎子似的。“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对劲呢?”

芷筠拂开了他的手。

“去吧!去陪竹伟去!”

霍立峰跑到门外,又回头嚷了一声:

“你有把握殷家不告啊?”

“我没把握!”

“什么?”霍立峰站定了,瞪大眼睛。“那么,你在做些什么?你卖房子干什么?”

“给竹伟请律师。”

霍立峰愣住了,用手直抓头,他完全弄糊涂了,半晌,才大叫了一声:

“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他们敢告,我就……”

“霍立峰!”芷筠软软地、静静地、疲倦地、无力地说,“你饶了我吧!你善良,你热情,你是个好男孩,但是,你已经给我惹了太多麻烦!你要帮助我,就别伤害殷家一分一毫,无论他们做了什么!”

霍立峰被她的神色震慑住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半晌,他才愣愣地、感动地说了句:

“芷筠,你实在是爱惨了那个殷超凡,是吗?”

芷筠默然不语,眼睛直直地望着阳光所造成的那条光带。霍立峰终于狠狠地顿了顿脚,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芷筠仍然坐在那儿,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思想。可是,思想却是不饶人的,它窥探着人类脑中的每个空隙,毫不留情地占据它。“你实在爱惨了那个殷超凡,是吗?”粗心如霍立峰,尚能体会,殷超凡,你实在对人性了解得太少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有辆黑色的汽车驶了过来,停在她家门口,挡住了那线阳光。她被动地、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屋外,殷文渊正挺立在那儿!他高大,严肃,壮硕……他像个黑夜之神,因为他遮住了她最后的一线阳光。

“董小姐。”殷文渊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你愿不愿意上车,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谈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