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我在想——”他坦白地说,“你不是对他太苛求,你是对自己太苛求了!”

她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是吗?”她凝视他,仿佛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为什么?”

“我不用问你,我也知道你为他牺牲了很多东西,包括欢乐和自由,他——拴住了你。身为一个姐姐,你已经做得太多了!”

“不,不!”她很快地接口,“请你不要这样说,这给我逃避责任的理由,不瞒你,我常想不通,我心里也曾有股潜在的坏力量,让我像一只蚕蛹一般,想从这茧壳里冲出去……”她住了嘴,垂下睫毛,声音变低了,低而沮丧,“我不该说这些!三年前,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竹伟叫到床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着我,然后,他把竹伟的手交到我手里……”她扬起睫毛,注视着他,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咽住了。半晌,她摇了摇头,说:“你不了解的!”

是的,他不了解,他不能完全了解,把一个低能的孩子,托付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爱”是不是有些残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实上,这整晚的遭遇都让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来,只觉得面前有个“问题”,而这“问题”却吸引他去找答案。他深思地、研究地看着芷筠那对“欲语还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的许多“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临的那么简单!二十四年来,他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何尝费心去研究过其他的人?

“是的,”他迎视着她的目光。“我承认,我并不太了解,但是,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的!”

过一段时间!这几个字颇使她有种惊悸的感觉,于是,她心底就又震动了!睁大眼睛,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子,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那富轮廓的嘴角和下巴,却是相当倔强和自负的!不行!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他和你不是同类,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他和你属于两个世界,甚至两个星球,那距离一定好长好长!何况,他的话可能并没有意义,他可以“每次”都对新认识的女孩子说:“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你的!”她的背脊挺直了。

“你在读书吗?”她问。

“我像个学生吗?”他反问。

“有点像。”

“我很伤心,”他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很成熟了。”

“学生并不是不成熟。”她说,“很多人活到很老还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

他再一次锐利地盯着她。近乎惊愕地体会到她那远超过外表年龄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欲望更重了,这女孩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

“你很惊奇吗?”她微笑地说,“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

竹伟吃惊地转过头来。

“姐,你叫我?”

“没有。”芷筠温和地,“你吃吧!”

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说:

“姐,他不是霍大哥!”

“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

竹伟瞪着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

“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

竹伟顺从地点点头,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稀里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很快乐!”

“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地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单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她忌讳地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

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地方。他对她同意地点点头。她看着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地说:

“不谈这些!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地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着她看,忽然一本正经地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着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

“别取笑我!”她盯着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地念了一门自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着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地去做了……”

芷筠又笑了。

“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

“是吗?”他凝视她。

她微笑着点头。

“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

“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地问。

“你糊里糊涂地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着,没有再开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地、一点一滴地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