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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着厚厚的毛衣,呵着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着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着,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着一件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发零乱,脸色苍白,看来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

“坐下来,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地堆积着,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着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

“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地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

“题目不对,应该说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床上,然后拉着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

“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霉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

“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

“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说,“目前我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

“好吧!”她说,“我看着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着,等他来融解冰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

“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着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地走着。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

“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着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眼睛,我紧紧地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地夹在一大堆车辆中,向前缓慢地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妆艳抹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

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发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地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着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间,我觉得这人非常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轮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轮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也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信义路。

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发中抽烟斗,尔杰坐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着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地打着呵欠。看到我进来,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地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着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丝。我望着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着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

“好。”我泛泛地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地攫获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着面前这张脸,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这儿虚情假意地问妈妈好。

“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地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湿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着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地说:

“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地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着满腔的不解,跟着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安心做功课了,他昂着头说:

“我也去!”

“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地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着尔杰奔向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着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