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她走进花树,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确实相当豪华,屋顶上有几千几百个小灯,像一天璀燦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灯屋”的小说。她靠在软软的皮沙发里,望着菜单。然后,她狠狠地点了牛尾汤、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那侍者,用清脆的声音问:

“你没有遇到过不节食的人吗?”

那侍者笑了,说:

“希望能天天遇到。”

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发中,放松了四肢。抬头望着屋顶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灯。奇怪,这儿有千盏灯,室内的光线却相当幽暗,光线都到哪儿去啦?她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原因,低下头,她的目光从屋顶上转回来,蓦然间,她吓了一跳,有个男人正静悄悄地坐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她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还来不及说话,侍者又过来了。那男人没看菜单,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他对侍者说:

“你碰到第二个不节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样的!”

侍者走开之后,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开始认真地仔细打量对面这个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踪她的那个家伙,因为,他决不像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宽宽的额和轮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耳,宽肩膀,穿着一身相当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装,米色衬衫,打着黑底红花的领带。他看来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应该过了当街追女孩子的年龄。他浑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奇的高贵与书卷味。连那眼光都是柔和而细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无礼。虽然,他始终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但他那眼睛里的两点光芒,竟幽柔如屋顶的小灯。她愕然了,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男人静静地坐着,唇边仍然带着那丝微笑,很仔细、很深沉地望着她,眼底凝聚着一抹奇异的、研判的味道,仿佛想把她的每个细胞都看清楚似的。

他并没有说话,她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着,直到侍者送来了牛尾汤。

“吃吧!”他开了口,声音低柔而关怀,颇富感情地,“一个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应该相当饿了!”

噢!原来他就是跟踪她的那家伙!

“你跟踪了我?”她明知故问,语气已经相当不友善,她的眉毛扬了起来。

“是的。”他坦然地回答,在他那温和高贵而一本正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对“跟踪”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绪。

“跟踪了多久?”她再问。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起,那时你走上天桥,正对一块电影看板做鬼脸,那电影看板上的名字是‘我只能爱一次’。你对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龇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你生气。”

“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龇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么久!你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你很苦恼,很不安,很忧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问,“汤里要胡椒吗?”

她抢过胡椒瓶来,几乎把半瓶胡椒都倒进了汤里。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面生气,就一面对汤里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过手来,取走了她手里的瓶子。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就从容不迫地把她面前的牛尾汤端到自己面前来,把自己那盘没有胡椒粉的换给了她,说:

“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呛死。”

“我倒希望你被呛死。”她老实不客气地说。

“如果我被呛死,算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得罪了你。”他安详地说,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就自顾自地喝起那盘“胡椒牛尾汤”来。“你生气了。”他边喝边说,撕了一片法国面包,慢吞吞地涂着牛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时候表情非常丰富?”

“有。”她简短地答。

“是吗?”他有些惊奇。

“你告诉过我,”她喝着汤,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你刚刚说的,什么又掀眉又瞪眼又龇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温文儒雅而又开朗,竟带着点孩子气。她注视他,心里乱糟糟的。老天,这算什么鬼名堂?自己居然会坐在西餐厅里和一个陌生的“跟踪者”聊起天来了。

“这是你第几次跟踪女孩子?”她没好气地问。

“第一次。”

“哈!”她往后仰,“第一次!你认为我会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他说,递给她一片涂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

她接了过来,开始吃,眼光就离不开面前这张脸孔。不知怎的,虽然她气呼呼怒冲冲的,她却无法对这个人生出任何反感。因为他看来看去,就不像个坏人。或者,所有“坏蛋”都会有个漂亮的外壳,你不敲开蛋壳,是看不到内容的。

“为什么要跟踪我?”她又问了句傻话,才问出来就后悔了,她预料,他会回答:因为你很漂亮,因为我情不自已,因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为……

“因为你生气的那副怪相,”他说了,在她的愕然和惊讶中说了,“因为你走路的姿态,还有你说话的声音,你甩手袋的习惯,你的长相,以及你这副修长的身材。”

“哦?”她皱眉,“你这算是恭维我吗?”

“我没有恭维你。”他坦率地说,坦率而真诚。“你长得并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够清秀,嘴巴不是樱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动灵活而乌黑,这对眼睛是你整个脸孔的灵魂。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靠进沙发深处,他眼中浮起某种奇异的哀愁,“仅仅是这对眼睛就足以弥补其他一切的不足了。”

她瞪着他,对刚送上来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画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儿吗?”

“看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是我们彼此介绍的时候了。”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从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过来,看到上面的头衔和名字:

华广传播公司总经理

桑尔旋

电话:×××××××

传播公司总经理!真相大白,原来他在物色广告模特儿!桑尔旋,好古怪的名字。

“我有个哥哥,名字叫桑尔凯,”他静静地开了口,好像读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好叫桑尔旋,我父母希望我们兄弟代表飢旋。但是,单独念起来,我的名字像是跳快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