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象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着。“您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着用理性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地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运,命运是什么?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着笔,下意识地在一张白纸上写: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她对着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强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地涂抹着: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

“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地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着,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地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地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

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然地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荆棘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

他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地望着她。她沉默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

“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么?”

她摇摇头,不理他。

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地甩了甩头,咬咬牙说:

“好,我懂得什么叫不受欢迎,什么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地问,“莎士比亚哪一本书里的句子?”

“怎么?”他一脸的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着。

他笑了。

“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地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涅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哪本书?”

“是《罗亭》。”

“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么,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我想,”她瞪着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地看他,静静地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么不再引用一点狄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

“什么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着,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哪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野性的呼唤》!”

“胡说!”

“那么,”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地浮上嘴角。“就是《海狼》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瞅着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着,他们彼此看着,然后,不约而同地,两人都笑了。

“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于你那句什么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