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竹风(第2/3页)

“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着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

呵!多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丽的一生,痛苦的记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

台灯放射着静幽幽的光线。远远地,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屋里,我们曾经静静地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然后,握着茶杯,我们相对无言地看着那烟雾氤氲。那金色的,有着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我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你又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地恩爱,怎样地情投意合,怎样地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地听着,你的眼睛好深好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

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

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1须写个帖儿吁咛说:试问

道肯来么?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

好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光从叶隙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着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无数的流萤,在那草丛中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着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灿的星光遥遥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晰的光带。你告诉我,那条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哪一颗星星是“织女”,哪一颗星星是“牛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鸟少,人间夜夜共罗恃,

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有不隔银河,

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抬着头,望着那银河,望着那两颗隔着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头来,我望着你。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么?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么?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你的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着你,不,是我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我们的眼底悄悄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发热,我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着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地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吻嚷着说:

“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着起了故事的头:

“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都不会。大家都不吾欢她,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事。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到处说着故事。说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后……”

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地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些压抑不住的粗鲁:

“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事!”

“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地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

“呵,别哭,”你轻轻地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笨人的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地照射着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事。

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着一杯茶,点燃了一炉檀香,静静地坐在窗前,我遗憾着,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

竹风?

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着,站在窗前,对着黑暗的、广漠的穹苍冋着。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着:

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一样,这傻瓜渴望着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地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