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梦 流亡曲(第3/8页)

“放心,没有受伤。”

“哦,”可柔吐了口气,“这个马,我看算了,我宁愿走路。”

刘彪审视着手里的小孩,说:

“唔,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过孩子来,忍住笑说:

“本来就是个女娃娃嘛!”

“什么,我以为是男孩子呢!”刘彪说着,笑了起来,附近的几个士兵也纵声笑了。刘彪看看马,皱皱眉头,说:“现在不是训练骑马的时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举手,大声喊,“准备——开步走!”

队伍很快地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实上,这一连人一共只有六匹马,其中两匹还运着辎重。士兵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疲倦,但,都背着沉重的行囊,抬着机枪,一声不响地走着,步伐稳健而快速。

这是一阵急行军,可柔的汗已湿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地冒出来,沿着脖子流进衣领里。烈日酷热如焚地烧灼着,她的鼻尖已经在脱皮,面颊被晒得通红。背上的孩子又不住地挣扎哭叫。可柔时时轻声地安抚着:“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旧。

王其俊也疲倦极了,生平没有这样吃力地急行过,何况是在夏日的中午。这样走到中午十二点多钟,刘彪才下令休息。一声令下,士兵们个个放下沉重的东西,坐在草地上喘息,每人都是满脸的汗和尘土,军装都是从肩膀上一直湿到腰以下。立即,有些军人用砖头架成炉子,收集柴火,开始生火煮饭,当饭香扑鼻而来的时候,王其俊觉得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次闻到了饭香。

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里摇着、哄着。刘彪走了过来,把他自己的军用水壶递给可柔,可柔看了刘彪一眼,就把水壶的嘴凑到孩子嘴上,许多水从孩子嘴边溢出来,可柔用小手帕接着,然后用湿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脸。孩子喝了几口水,不哭了。可柔把水壶递还给刘彪,刘彪说:

“你自己呢?”

可柔凑着壶嘴,喝了一口。刘彪又再把水壶递给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了一口。然后,饭煮好了,刘彪派人送了饭菜来,可柔喂孩子吃了一点干饭,大家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一个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马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

“报告连长,敌人离此只有十五里!”

“开拔!”刘彪大声下令,于是,一阵混乱,饭也无法再吃了,大家又匆匆整队,抬起辎重。刘彪一马当先,队伍又向前移动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晚餐。

可柔靠着一棵大树坐着,孩子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她看起来疲倦而颓丧,她脱掉了鞋子,脚底已经磨起了许多水泡,而且大部分的水泡都磨破了。她叹了口气,对王其俊说:

“爹,我实在无法这样走下去了,告诉刘连长,我们还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刘彪已经走了过来,这几句话他全听见了。他站在他们面前,低头注视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低沉地说:

“王老先生,说实话,我们现在的地位很危险,敌人正在后面紧追,我们的方向是广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铁路走,只好绕小路。小路必须有识途的人带路,老实说,在今天一天中,好几次我们和敌人只差几里路。所以,我们像在和敌人捉迷藏,你们跟着我们,一切有保护,假如没有我们,你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日本人手里了。”

可柔打了一个寒战。王其俊有些激愤地说: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轰轰烈烈,这样一个劲儿逃真不是滋味!”

“老先生,”刘彪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妈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几句粗话,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说,“不过,我们军队得听命令,我们是辎重部队,没命令不能作战,上面叫撤退,我们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老先生,我刘彪既然伸手管了你们的事,就决不半途抛下你们,请你们拿出勇气来走!吃一点苦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可以到村庄里去投宿,那时候,你们可以好好睡一觉。”

休息不到十分钟,他们又开拔了。晚上,他们果然来到一个村落,刘彪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让农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脸,又给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来,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可柔直跳了起来,王其俊也变了脸色,农家的人更吓得战战兢兢。可柔说:

“一定是开火了,日本人来了!”

刘彪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摆摆手说:

“没事!你们休息你们的!”

“为什么放枪?”可柔狐疑地说。

“枪毙了一个士兵。”刘彪满不在乎地说。

可柔张大了眼睛和嘴。“啊,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他抢农人的甘蔗。”

可柔的嘴张得更大了。

“为了一根甘蔗,就枪毙一个人吗?”她有些不平地说,“一条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个更重?在你们军队里,生命是这样不值钱的呀!”

“哼!”刘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我总共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我只晓得,我的军人抢了老百姓一根针,我也照样枪毙他!你不枪毙他,以后所有的军人都会去抢老百姓,那么,考百姓用不着日本人来,先就被自己的军队抢光了!我不管什么轻呀重的,抢了老百姓,就是杀!”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见了,她才收回眼光来说:

“这个人!有时好像很细致,有时又简直像个野人!”

“快点休息吧,”王其俊说,“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着的孩子放到一张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边,刚刚闭上眼睛,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传来: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敌人打来了!”

队伍又开动了。星光点点,夜雾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颠踬地向前移动。

可柔的脚溃烂了。

烈日仍然如焚地燃烧着,她的脸色在汗水的浸渍下越来越苍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声要脱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对她似乎变得无比地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却时时担心着她会在下一分钟倒下去。好心的军人们想帮她抱孩子,她却坚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来是更加委顿了。

刘彪骑着马过来了,他翻身下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地说:

“上马去!”可柔看看那匹马,对于上次骑马还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