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2/32页)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黄泉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一出了场。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千古第一淫妇”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妇”。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根失血的青。不要绝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账!

她不肯忘却前尘:“我要报仇!”

这“醧忘”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拼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潘金莲!潘金莲!别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因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胎、卵、湿、化。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间了,忍不住哇哇一喊,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女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缎,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根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遭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揉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鞋。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髹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绷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底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摩挲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三寸金莲,

俏生生罗袜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因缘错配,

鸾凤怎对乌鸦?

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

背夫与你偷情,

帘儿私下。

你恋烟花,

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惘然,是当局者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咚咚咚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胯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规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抬眼一看窗外,忽贲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