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秦代(第4/8页)

蒙天放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蒙天放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蓦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缎。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侍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谱。”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碣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

“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谪戍、徭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幢幢,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地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

“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

“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赭、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中,又有仙山缥缈,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天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滕、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