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 吃燕窝糕的女人(第2/3页)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了。微粒很粗。

小李皱着眉:

“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只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及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设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个盒子,只见一角,约莫是“齐”、“心”两个字。

小李问:

“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齐心’?”

史提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

“不是‘齐心’,是‘心斋’。”

阿美问:

“会不会是日本Osaka的‘心斋桥’呀?”她是汉奸,每年两次到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恩’、‘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很不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起“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开明却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

“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

“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你外婆哄我,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 “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廿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塔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横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

“哗哗!我等了你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仿有离情。

“我现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覆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欷歔。

“呀,bad-landing!”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民居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待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民居,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选择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扎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这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吋的电视大荧幕,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阿力连黑啤也不喝,与一众他不认识的巴西拥趸在吵闹。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裁判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直接反应——一一都像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势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天生便爱“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盗、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反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沓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