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四十三章 人主好恶(第3/3页)

叮的两声微弱轻响,是华阳从小简手中接过了药碗:“儿臣服侍父皇吃药。”

皇帝笑道:“皇儿甚有孝心。这里凉,随朕去御书房说话。”于是父女两人和一干侍从都进了御书房。皇帝的脚步沉重拖沓,即使隔着门也听得清楚。几名宫人的脚步细碎而轻巧,这是宫里人特有的。唯有华阳公主,脚下绵软无声。我忽而想起,她曾练过剑术,还曾玩笑说,想做一个笑傲江湖的女侠。原来我和华阳公主也曾相谈甚欢,当真恍若隔世了。

我正要推门出去,从仪元殿的后门出定乾宫。封若水忙拉住我,低低道:“此刻仪元殿中定然站满了人,若被发觉了,不免要去向圣上和公主请安。想来华阳公主一会儿便回去了,姐姐再出去不迟。”我只得又坐了下来。

御书房静了片刻,华阳道:“父皇吃一颗青梅,冲一冲口中的苦味。”

皇帝嗯了一声,含混道:“皇儿连学也不上,是有什么话要和朕说么?”

华阳道:“儿臣的确有很要紧的事面谏父皇。”

皇帝失笑:“是何要紧事,竟逃学,拼着夫子打手心板子来说?”

华阳的口吻是说不出的认真和恭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儿臣说了,父皇可不能怪罪儿臣。”

皇帝佯装肃然:“咳……皇儿直说便是,朕绝不怪罪。”

华阳道:“儿臣要说的事情,闲杂人等不能与闻。”

皇帝又忍不住笑了:“御书房哪里有闲杂人等?”静了好一会儿又道,“小简,你带人在外面站着,一只苍蝇也别放它飞过。”小简忍住笑,应了一声,带众人退了出来。

皇帝笑道:“皇儿想要什么直说便是。珍宝?典藏?名剑?还是又看上哪宫的丫头了?”

华阳的声音沉缓:“回父皇,都不是,这一次是关于国事,父皇一定要听儿臣的。”

皇帝奇道:“你才十岁,懂得什么是国事?”

华阳径直道:“父皇,儿臣听闻父皇已经命中书省拟册封曜哥哥为太子的诏书了。”

皇帝笑道:“不错。皇儿喜欢曜哥哥做太子么?”

华阳道:“父皇既问儿臣,儿臣不敢不据实以答。儿臣不喜欢曜哥哥做太子。父皇也不应该立他为太子。”

皇帝一怔,笑意有些干涩:“那依皇儿看,该立谁呢?”

华阳道:“父皇当立三弟晔为太子。”不待皇帝相问,便侃侃而谈,“一来,三弟俊朗有风仪,聪敏识大体,夫子曾不止一次在儿臣面前夸赞过三弟,父皇不是也一直很偏爱三弟的么?二来,昱贵妃娘娘出身清贵,德高望重,待儿臣和祁阳妹妹无微不至,有如亲母。且昱贵妃娘娘为人淡薄,不慕名利,约束外戚,从无过犯,正堪母仪天下。”

皇帝也不免认真起来:“这样说起来,你四弟晅也是可以立的。他‘俊朗有风仪,聪敏识大体’,几个夫子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赞过你四弟了,朕也很喜欢他。还有,婉妃娘娘待皇儿和祁阳也甚好,且温顺善良,为人淡薄,不慕名利,约束外戚,从无过犯,正堪母仪天下。”

华阳毫不犹豫道:“父皇错了。若单说婉妃娘娘自己,正如父皇所言,没有什么不好的。但婉妃娘娘有亲妹妹朱女录,现在御书房中校核文书往来,儿臣听闻,她已经大权独揽了。待少君登基,新太后必然倚重自己的亲妹妹,朝政必然把持在这位朱女录的手中。我大昭甫一统六合,新得的西北六州和河北路还不安宁,母壮子弱也就罢了,可是举国托于外妇,父皇就不怕社稷土崩、国土分裂么?!”

皇帝微微吸了一口凉气:“既怕母壮子弱,正该立你曜哥哥才是,毕竟他最年长——”

华阳斩钉截铁道:“曜哥哥不能立!”我在门后听着,不觉周身一颤,一颗心几乎蹦到了口边,沉闷得想大喊一声。封若水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来。我一味盯着脚下,不敢转头望向别处。

皇帝的口吻终于有了几分狐疑和威严:“为何?”

华阳朗声道:“曜哥哥自幼长于妇人之手,心性阴忍。昔日父皇废他母妃,抄检长宁宫,数度冷遇,曜哥哥都应对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见一斑。儿臣听闻,父皇亲征时因龙体不适,意欲班师,曜哥哥跪在帐外,苦谏不能退兵。”

我几乎要把茶盏捏碎。茶汤全然冷了下来,由碧转褐,像一摊腐水。华阳停一停,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时,隐恨和紧张激得她的语调微微发颤:“其实我朝在西北苦心经营数十年,而西夏兵弱国乱,迟早是我圣朝囊中之物。就算父皇退兵,说不定西夏支撑不下去,过几年也就归顺了。曜哥哥藐视圣体安康,死不肯退兵,分明是想像唐肃宗的广平王和唐代宗的雍王一样[234],皇子领兵,为夺取太子之位积聚军功。否则何以父皇有意令他监国,他却执意随军出征?再者……”

华阳沉默了,似乎在打量皇帝的面色。小书房中也静得怕人,我似乎听见谁的牙关颤了一下,白露举手掩口,腕间的两枚细银镯相碰,嘤的一声,细弱而绵长。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如何不说了?”

华阳道:“父皇不怪罪儿臣,儿臣才敢继续说。”

皇帝道:“父女之间闲谈而已,只管说。”

华阳续道:“再者,儿臣以为,曜哥哥未必没有觊觎圣躬,军前即位的心思。”

又是好长一阵默然。皇帝问道:“还有么?”

华阳续道:“再有,儿臣知道,曜哥哥最信任的人是朱女录。如此看来,她日后未必没有汉野王君、魏保太后[235]之分,弄权威福,祸乱朝政,近在眼前。以上三点,父皇不可不查。”

我这才明白,华阳并非真心反对高曜和高晅做太子,她只是在恨我。想到此处,我竟释然。她毕竟还小,虽然长篇大论、条分缕析,虽然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令人生畏,终究不善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

即便如此,就算这些话都是旁人教给她说给皇帝听的,她今日的勇敢无惧,也足以令我心生敬畏。倘若高曜和高晅都不能做太子,以华阳公主“势位之足恃”[236],只怕我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