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二十六章 非常之人(第4/4页)

四命卫士奔了回来,躬身向校尉告罪。随行的校尉道:“立刻禀告汴城府尹,请他们留心此人。”又问我道,“请恕卑职无礼,请问大人,可认得此人么?”

此人一身白衣,轻功卓绝,显是有恃无恐。若泯然市民之中,汴城府怎么能寻得到呢?我摇了摇头。校尉道:“请大人上车。”

我还礼,转身上车。车过了桥向西北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景灵宫。景灵宫的执事知道今天有内宫女官出宫来,早早便开了道,请宗亲百官暂且回避,只留有封诰爵位的女眷在内。我被众人簇拥着,往正殿而去。

忽听人群微有扰动,廊下有人低低喝问了两句,接着一个少女的声音凄厉叫喊:“朱大人!”又叫了一声,声音却窒闷,显是被人捂住了嘴。

我停了脚步,问道:“什么人在喊?”

一个年老的宫女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一个新来的小宫女,不知回避,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混钻,已带下去责罚了。”

我微笑道:“姑姑好生教导就是了,还请不必责罚。”

那宫女道:“大人仁慈。她本就是个罪人,被赶到此处做些粗活的。还这样不知规矩,须得重重地罚。”

我好奇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道:“回大人,她叫银杏,以前是在御药院当值的。”

是我初入掖庭狱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有公孙瓒之义的少女银杏。我恍然道:“原来是她。”

绿萼道:“姑娘认得她?”

我点了点头,对那宫女道:“她是来看我的,请姑姑网开一面,让我瞧瞧她。”

那宫女道:“既是大人有命,这也不难。奴婢这就让她在偏房里等着,待大人拜祭过之后,便可相见。”我忙还礼道谢。

皇后的梓宫就停在景灵宫的正殿景灵殿之中。殿外的空地上,有僧侣在超度,据说要不眠不休地念到尾七之日。更衣后,我在阶下磕了头,这才走入正殿。殿中茫茫如雪,香烟弥漫。我在灵前跪下,垂头拭泪。一个老内监拖长了音调,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哀册。守灵的女眷和宫女内监开始号啕大哭。老内监艰难唱毕,我忍住咽喉的干痒,不胜悲切地朗读了我亲自撰写的挽词,在一只大铜鼎中化了。最后,我和众人跪在一起哭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往偏房用素馔。

跪得久了,起身微有眩晕。白花花的人群中,忽然一人如浪头拔地而起,俯身向我扑了过来。她极快地拔下挽发的长簪,顿时青丝四散,面色苍白而狰狞。烟雾中只见她双目通红,形状宛若厉鬼。她手中的银簪如利刃般闪着森冷的光。我的双腿还没有从酸麻中恢复过来,脑中一片空白,动弹不得。殿中响起了尖锐而凄厉的叫喊,在我耳边嘤嘤回响。绿萼大叫一声,想扑过来救我,忙乱之中左脚被右脚一绊,跌在一边。殿中都是女子,见此情形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上前。

时光宛若一线极长极远的脚印,望不到尽头。在极度的惊恐与茫然中,我又看见了咸平十三年的冬天,金沙池畔的莽莽雪原。是谁撑着黄龙油纸伞沿着脚印走了过来?我凝目远望,惊叫声在空旷幽冷的天地中片片粉碎,激荡不绝。心亦如天地,瞬间空静。

殿外,启春在群僧之中迅捷如飞,转眼就到了阶下,神色焦急而绝望。临死前竟能见挚友最后一面,我深感欣慰。

那女子憎恨的脸庞愈来愈近,涨满我整个视野。她的眼睛像极了咸平十四年历星楼那扇幽红的窗,瞳仁如猫般凝聚起薄如锋刃的冤屈与仇恨,像一个人影笔直地吊着。应该是慎妃吧,或许是锦素,听说她也是白绫赐死的。我听到她喉间咔啦啦的爆响,分明是皇后临终前玉如意在地上跌碎的声音,我的额头不知怎的又痛了起来。

她们都来向我索命了。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