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二十九章 处死之难(第3/4页)

芳馨领命而去。高旸走近一步,我却退了一步。高旸一怔,忽而嘲讽地一笑:“妹妹是要与孤生分了。”

我亦伤感:“殿下怎么也不在济慈宫多坐一会儿?”

高旸道:“孤是去长宁宫看弘阳郡王的,路过漱玉斋,先来看看你。”他定定地看着我,疼惜道,“你脸色很不好。”我心中一酸,几乎要流泪。忽听他的语气变得冰冷涩然,尤带几分怨毒之意,“是他整日无事起疑,给你委屈受了,是不是?”

我悚然一惊,不自觉向左右一看——虽然我的右边是一堵墙:“殿下慎言。”

高旸满不在乎地一笑,将一枚小石子踢在墙角里:“你怕他,我可不怕。我虽不在宫里,但是宫里的情形,也并非一无所知。”

明明已退缩,如此虚张声势令人齿冷:“那又如何?”

高旸凝视半晌,切齿道:“你不要嫁给他。”

我的喉中迸出一缕生硬与讥讽的轻笑:“那我也请殿下不要迎娶启小姐。”

高旸不假思索道:“大丈夫不可负约。”

我亦微笑道:“小女子亦无能抗命。”

高旸的斗篷不可察觉地一颤,周身骨骼发出爆裂的轻响。他眉心紧锁,终是一分分松了下来,耐心道:“我与你的婚约在启春之前,我一定会娶你。”

我轻蔑道:“殿下一直说要娶我做正妃,可我从未应承。况且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应了,也是淫奔。小时候的荒唐事,我早就忘记了。”我低头不忍看他错愕的神情,恍惚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以为芳馨回来了,于是回头道,“姑姑,将玉珠拿过来。”

芳馨却并没有回来。我就像一个狠心自断双腿的愚勇之人,激愤之下不及寻找支撑的双拐。冰冷的墙面冻得我半边身子都僵了,空荡荡的心窍上像有几千只鼓槌在乱敲。

高旸不忍,脚步一动,就要上前看我。恰巧不远处有几个宫人经过,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冷笑道:“那白玉珠是我当年赠予你的信物,我既给了你,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嫁不嫁他,与我无关。我娶不娶你,也与他无关!你多保重,孤走了。”说罢作了一揖,拂袖而去。

芳馨这才捧着盒子走了出来,扶住我道:“姑娘,这玉珠……”

我转过身,望着高旸头也不回地进了益园:“姑姑来迟了一步,拿回原处放着吧。”

芳馨看我满面泪痕,不觉心疼道:“世子殿下对姑娘多年的心意,不可谓不诚。姑娘如此自苦,都是为了保全他。”

我苦笑道:“保全他?”

芳馨道:“姑娘多和昌平郡王说了两句话,陛下便问个没完。若知道世子殿下对姑娘的心意……何况信王是废骁王的同母弟,是陛下千方百计要防范的。”

我一向不愿与人谈论高旸之事,于是冷冷地打断她:“我没有姑姑说的那样好,我也只是自保。原本便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由他去吧。”

芳馨微微一笑:“也好。只顾自己,也能少些病痛。”

我回到漱玉斋,歪在秋千架子上。双腿在地上一撑,裙裾飞旋,扬起所有开到尘埃中的花:“不错,从此以后,我要多想想自己才是。”

第二天是华阳公主四周岁的生辰。一大早去守坤宫向华阳公主拜寿之后,便回漱玉斋更衣,预备去清音阁看戏。换过衣裳,我去西耳房歇息片刻。芳馨正要收拾出门要带的物事,我叫住她道:“华阳公主寿诞,王爷公主们定要进宫来贺的。姑姑去打探一下,信王一家几时进宫。”

芳馨道:“小钱一早去内阜院打听过了,说是午后才进宫。姑娘若不愿与世子见面,午宴后便在漱玉斋午睡好了。只是,听说启姑娘也被太后宣进宫了,姑娘也要避而不见么?”

我歪在榻上,合目叹道:“太后要亲眼看看这一对璧人。我去做什么?”

芳馨掩口笑道:“姑娘这话,是在和太后赌气呢,还是在和世子赌气?”

我睁开右眼一瞥:“心里不痛快,不愿勉强自己罢了。”

芳馨笑道:“眼不见心不烦,于养病有益。”

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懒懒道:“到时候姑姑去禀告皇后,就说我身子不舒服,不能领晚宴。”话音刚落,便听得帘外颖嫔笑道:“我听宫人说,你一大早就回来躺下了,也不怕人笑话!”芳馨连忙掀起簇花门帘,请颖嫔进来。

我下榻迎接,颖嫔却按住我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何必拘礼。”

只见她换了一身秋香色短袄,下着淡紫长裙,既清爽又端庄。唯有胸前的金项圈下坠着一朵鸽血红攒成的小小美人蕉,平添了几分俏丽与热烈。

我端坐起身,正一正锦袄,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眼看就要开戏了,娘娘这会儿怎么有空来漱玉斋?”

颖嫔和我在榻上并肩坐了,拉过我的手道:“就是因为前面诸事具备,我才得空过来。整日忙乱,已经有许久没有和姐姐说说心里话了。”说着素手微扬,芳馨和淑优都躬身退了出去。

我笑道:“不知娘娘有何见教?”

颖嫔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姐妹相称便好。”说着从椅子上拿了两个闲置的靠枕丢在榻上,一头歪倒,“许久没有这般空闲了,我也学姐姐歪一会儿。”说着往里挪了挪身子。于是我在外侧躺了下来,与她抵足而卧。

榻下的炭火中埋了栗子,只听噼啪几响,清香四溢。静了许久,仿佛都睡着了,只有炭火不时浪涌,激得袖口风毛微动。日光透过明纸,斜斜照在她淡紫长裙的暗纹上,如道道岚烟,凝成一缕似有若无的心事。

颖嫔的声音沉如积水,清如碎玉,空远朦胧,宛在梦中:“姐姐,我们两个虽好,但像这样抵足而眠,互诉心事,却还没有过。”

似乎有锣鼓的声音隐隐传来,我漫不经心道:“妹妹说罢。”

颖嫔极温柔地叹了一声:“姐姐,你知道他有多久不曾到章华宫看我了么?”

我轻轻道:“多久?”

颖嫔道:“似乎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笑道:“你怨他?”

颖嫔抚着胸前的鸽血红美人蕉:“我虽恨自己不得宠,却也不怨他,我只是……”后面的两个字低不可闻,我没有听清。她又道:“你知道的,我出身商贾,家里人想走仕途一道,如同痴人说梦。我有幸得皇后眷顾,委为臂助,又册封为颖嫔。虽不得宠,可是我的父亲却也被封了一个子爵。我家有了爵位,我的兄弟子侄就可以弃商为官,我的心愿也就了了。况且君恩无常。争也无用。”

我了然道:“我知道。”

颖嫔道:“我不过是个妾侍,既受命掌管后宫,身处太后、皇上和皇后之间,难免顾此失彼。如此只有摒除私心,清静无为,才能保全自身。姐姐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