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册 第九章 善钓者引

我默默思想了两个时辰,连午膳的时辰到了,芳馨也不敢打扰。匆匆用过午膳,我命紫菡研墨,提笔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长信。封好信,我命小钱进屋来,嘱咐道:“你将这封信送到掖庭属的李大人那里去。要悄悄的,亲手交给他。”

小钱双手接过信函,躬身道:“是。”

我又道:“你要看着他读完,就说我立等回信——是口信。你还要将我写给他的信原封不动地拿回来。知道了么?”

小钱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办妥。”

二月初四,昌平公高思谊护送升平长公主回宫。没有任何礼乐和仪式,长公主只是躺在一辆素帷马车中从皇城北面的偏门悄悄回了漱玉斋。长公主之所以迟了二十日回宫,是因为她伤得太重,太医说,必得有几十日不能动弹,于是留在北方多将养了二十日。两宫闻讯,立刻赶到漱玉斋看望。

芳馨从漱玉斋回来,拍着胸口道:“真是造孽,好好的一个姑娘,变成这副模样。”

我正坐在银杏树下绣着一片竹叶,闻言手一滑,针尖在素帛上划出尖利的一道,又在阳光下极快地隐去:“升平长公主究竟如何了?”

芳馨道:“听闻脊梁骨摔断了,这辈子是站不住,也坐不起,只能躺着了。还有,姑娘知道长公主殿下一向美貌,如今半边脸被烧得不成样子,头发耳朵也烧没了。”说罢只是拭泪。

我停下针叹道:“和亲么,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长公主是如何受伤的?”

芳馨道:“这个却打听不出来了,漱玉斋的人不肯说。想来是得了上面的密令,不准乱说。”

我冷笑道:“大军出去打仗,多少双眼睛看着,这样的事情瞒得住么?想来这又是两宫的痛处。罢了,既然不肯说,姑姑以后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了,更不要问。免得两宫知道了,又不安生。”

芳馨道:“是。姑娘要去漱玉斋请安么?”

我叹道:“今天太过匆忙,过些日子吧。”

芳馨细细整理我随意放在樱桃木桌上的几支绿色丝线:“姑娘这两天怎么绣起花来了?姑娘从来不爱刺绣的。”

我笑道:“刺绣可以抛除杂念,可以静心。”

芳馨道:“姑娘是在等李大人的回话么?”

我嗯了一声道:“我是昨天午后给他写的信,到这会儿都一天了。”

芳馨宽慰道:“李大人素来敬重姑娘,姑娘交代的事,他定会尽力办好的。”

我摇头道:“李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是小钱他们这样的人。他只会对圣上、对朝廷效忠。若无十足的好处,对我这个内宫女官,也就是敬重而已。”

芳馨笑道:“姑娘从来也不吝啬给人好处。”

我点点头:“我给的好处,他当得起。”

正说着,小钱进来禀告,说是李瑞来了。我扔下绣绷道:“请李大人进来。”

天气还没暖和起来,李瑞却穿得甚是单薄。他快步走进悠然殿,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躬身行礼。我请他坐下,又命绿萼奉茶:“这茶是五分热的,大人喝一口静静心再说。”说着挥手命绿萼退了下去。

李瑞喝了一大口,欠身道:“今天升平长公主回宫,宫门大开,郑大人也进宫了。下官这才能抽空来一趟永和宫。”

我笑道:“李大人辛苦,还请拣要紧的说。”

李瑞白胖的脸上泛起两团兴奋的酡红:“一切都如大人所料,半分都不差。因此下官忙不迭地寻空进宫来,向大人禀告。”

我心下一宽:“大人请说。”

李瑞道:“下官昨日得了大人的命令,立刻点了几个亲信去景园抓了那个小虾儿回来,连夜审问。下官按照大人信中的叮嘱,先给了他三十皮鞭。”说着得意地一摆手,“接着不停问他,下水之后离哪位公主最近、哪位公主最远,哪位公主沉得最快,他究竟是哪一条腿先痉挛的,又究竟浮上来换了几次气,他先救谁上来的……”

我打断他道:“小虾儿的前后供词,可有不对的地方么?”

李瑞道:“这小子当真嘴硬,几十个问题,下官换了人来来回回问了二十多遍,整整一夜。他前后所答,竟然一条错也没有,下官等早已问得不耐烦了,他倒是没事人一般。”

我冷笑道:“寻常人若受了酷刑,又被紧紧逼问这许多未必记得清楚的细节,心慌意乱之下,总会有些头昏脑涨、前后说不清楚的事情。这个小虾儿可当真不简单。”

李瑞恍然道:“原来如此!下官见他说得一丝不差,还以为诱供无望了。大人也不早在信中写明。”

我笑道:“我本以为他总会因慌乱和记得不真切答错几条的。既然一丝不错,足见是有备而来。况且,这些问题答得如何,本就无妨。”

李瑞道:“幸而大人信中说了后招。下官才不至于慌乱。下官骗他说,皇太子殿下和义阳公主都熟悉水性,断然不会淹死,不然义阳公主也不会这么大胆往冰上去。既然他当时双腿痉挛,当无力搭救三位公主,那义阳公主当时刚刚落水,离冰洞不远,应当会自己游上来换气才对。”

我忙问道:“他怎么说?”

李瑞道:“他愣了一会儿,倒看不出什么。过一会儿又说,水冷,公主太慌乱,在水里不敢睁眼瞎摸索之类的废话。又说他只顾着自己的腿疼,也没看义阳公主如何,待换了几次气,腿脚好了,公主们都挣扎着沉下去了。嘿!他若真是伤了腿,眼睁睁看着公主们沉下去,便知道义阳公主不会水,定然会一口咬死了据实力争。可是他顾左右而言他,则其中必有隐情。”

我一拍桌子,恨恨道:“就是这个小虾儿,下水之后不但不救人,反而出手溺死三位公主!正因如此,他才根本不知道义阳公主是不是会水,他一出手自然先杀死最年长的公主!当真丧心病狂!可恨我当初竟然没有察觉。”

李瑞叹道:“这怎么能怪大人?小虾儿当初在冰上第一个脱掉衣裳跳下去,常人都会以为他是去救人立功的。况且他不过是景园里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内监,和公主们无冤无仇的,自然是疑心不到他。不但大人,连圣上和郑大人不都被他蒙蔽了么?圣上前阵子还关了他两天,郑大人也没问出什么异样来。这一次若不是大人先醒悟过来,圣上恐怕要一辈子都蒙在鼓里了。”

我淡淡道:“我也不过是无意之间想到的。”

李瑞道:“大人自谦。下官见他嘴硬,便安抚他一番,按照大人的指示放了他出去。派两个脚步轻快的执事跟着他。”

我急切道:“如何?”

李瑞道:“他身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又两天两夜没吃没睡,便一头扎进了最近的医馆。下官的两个执事也不好跟进去,便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守着。可是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他出来,便花了两个钱,寻医馆的小伙计进去打探消息,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