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阳光 

思考完全停止。茫茫然虚浮如人偶。靠在佛罗伦萨开往米兰的火车四人座包厢已磨损的座椅上。

暴风雨般的三天。像暴风雨以及光的洪水。

------葵。

夕阳照着站起身来的顺正侧脸。比学生时代更精悍的脸。

------我来了!

我说,话语中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视线离不开顺正。

我们凝视彼此。在穿着T恤稍感凉意的大教堂顶的初夏黄昏中。

------我在等你哟!

总是这样。顺正的话语让我安心。打从心底。

------嗯!

我用力地点头。我不敢相信,眼前站着顺正以及我在这里。

------三十岁的生日快乐!

顺正浅浅地笑着。微笑。忘了。这个人的笑容是这样自然温柔。

------我没想到你会来。

顺正的声音听来毋宁感觉有点困扰。

------以为你已经忘了那个约定。

------因为听说你过得幸福,以为你绝不会来了。

幸福?我完全不知道。已经忘了。马梧、米兰都像故事中一样遥远。

------可是,你来了。

顺正说。顺正越是重复话语,我越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我不想让顺正困扰,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杵立着。像青少年般不知所措。在颤抖的欢喜和绝望的不安的夹缝里。在蔷薇色和蓝色交织的天空下。

十年。感觉那只是小小的一段。仿佛捏起来挪开的话就不曾存在过。十年。但在同时,那又是让人觉得神思昏昏的漫长岁月。

------我一直、一直等待这一天。

我很想说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像被吸过去似的靠近顺正数步,双臂绕住顺正的脖子。轻轻地。深怕毁了这一刻!也怕自己在这一瞬间里毁了。

感觉顺正的双手紧拥着我。颈后感到顺正皮肤的温度。是顺正的手臂用力在先,还是我紧抱他在先,我已不记得。

一直想这样。

我这么想。

比起此刻,那么长的时间里没有这样,更让我无法相信。

------顺正......。

激动不止的心情让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火车一路向前奔驰。窗外是单调的田园风景,到处只见褪色的粉红和朴实的黄色粗糙建筑。

坐在斜对面的生意人过长的脚局促地弯着,手提箱放在膝盖上看着报纸。

感觉火车连同包围我的空气如同行李般一起移动,更甚于我坐着火车的感觉。很机械的。

顺正和我一起走下狭窄的楼梯。非常奇妙的心情。刚才一个人爬上来时,根本想象不到这样和顺正下楼的情况。

我们漫步在佛罗伦萨街道,轻柔的风吹过。

顺正熟知佛罗伦萨的街道。

------我住在这里。

这句话让我惊愕。顺正住在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在这和米兰很近、被遗弃在历史中的小城。

像是懊恼的痛苦让胸口一紧。十年。一切都让我难以相信

站在桥上望着阿鲁诺河。河水平静缓缓地留着。玩具似的特产店林立的黄昏。

------抱歉,我完全没有想到。

顺正歉意地说。

------在约定之日来到约定地方虽然奇怪,但因为没想到会见到你,所以完全没有想过见面后去哪里、做什么。

他像是真的不知所措。

河畔的林荫大道上开始亮起街灯。西斜的太阳还挂在天空,街灯光芒因而不醒目。就这么不醒目地一盏盏亮起。

------我知道。

我说。

------我也一样。真的没想到会见到你。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然后在小餐厅吃饭。

顺正选了不贵但是味道香醇的红酒。动作漂亮灌进嘴里。

------很能喝嘛!

顺正像被说到意想不到的事情般轻轻一笑,答说:"唉,已经习惯了。"

我想着这十年来我不知道的顺正。

食物鲜美,可是我们都吃得不多。不是吃的时候。

------抱歉一直盯着你看。

顺正这么说时,我感觉是在骂我。明知不礼貌,但我就是无法把视线离开顺正。我们就像无拘无束的恋人般凝望彼此。在一种超越爱情的非现实感中。

非现实感。

的确是那样。在那充满光辉、几乎不敢相信的幸福中,我们都知道那是幻影散发的庄严光彩,明明知道却执着地接受。幻影散发的光彩。那像是日没时的庄严沁入我们身体的每个角落。

阿形顺正。

我抱着完全的信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那浓密柔软的黑发、敏锐反应每一个惊奇和喜悦的眸子、不时浮现腼腆微笑的浅色嘴唇、感觉生活优裕的颈部线条。

我知道。我曾经爱过那每一样,此刻也依然爱恋着。

吃完洋梨和巴马干酪做的甜点,我们走出餐厅,又漫步在舒适沉稳的夜气里。无暇去想要住在哪里、如果要回来米兰此刻就须赶去车站这些事。

"这个空气。"我说:"有顺正存在的空气,好久不曾呼吸到了。"

佛罗伦萨是安静的小城。晚上这个时间里,观光客------像我们一样的------虽然还四处闲逛,但更凸显小城本身的安静。没有新建筑的城市。

我们到顺正下榻饭店楼下的旧酒吧。我点的不是阿玛蕾特,是阿裴罗。高中和同学去餐饮吧时总是喝这个。酒精不太强的橙色酒液。

在酒吧里,我们先怀旧一番。日本、大学、那时顺正骑的英国制速克达。崇、住在我宿舍隔壁喜欢路易威登皮包的女孩。学校餐厅的菜单、梅丘小镇、羽根木公园。

记忆如潮涌出,话语溢洒不断,像等待被吐露般。索性说到空为止。

说话间,我讶异自己还记得以为记不住的事情。那时没有冷气的顺正房间夏天的闷热、顺正的铜制拔栓器顶端有个小帆船图案、顺正爷爷画的分不清青绿底色和黄色鲜明对比的抽象油彩画。

语言有如符号。正因为是符号,才能那样轻松地从口中滑出。在重要的事一样也没说的情况下。

顺正看似已完全放松。我知道自己也看似如此。即使我们彼此一点都没放松。

------再喝一杯吧?

顺正问,我摇摇头。

------那,回房间吧?

顺正的话听似单纯的问话。顺正声音里的诚实和温柔告诉我即使拒绝也没关系。那实在很像顺正的残酷。

------嗯!

我露出微笑。我无所谓,好啊,就这样吧!好像心里就这么想似的。

以前,我们都是学生,像兄妹般感情很好的恋人时,我住在顺正屋里的日子都很高兴。不是为了性爱,只是为了能靠在一起睡觉而高兴。那样睡时,我们多半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节奏发出鼾息。在未知的母国日本遇见了相同的细胞。

我以为我们分不开。我以为我们分手以后不可能这样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