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番外

延和元年,父皇渐萌生退位之意。

这日,我带嗣恭和永惠入宫,父皇和我闲话了两句,忽然问我,对天文历法可有涉猎。我不解,轻摇头,摸了摸永惠的手,示意她带着嗣恭去殿外玩耍。永惠倒是聪慧,眼睛转了转,立刻抱起嗣恭,低声哄着,走了出去。

“陛下说的是,前几日的长星?”我轻声反问。

父皇略颔首。

果不其然。长星亘天一旦出现,总会被有心人利用。如今天下初定,唯有太平和隆基势同水火,那么,父皇的这句看似简单的问话,也一定和隆基与太平的斗法有关。

“长星现世,常被说是上天要人间经历除旧布新的变革,”我说得这些,一定早就有人和父皇说过,都是些陈词滥调,“中宗皇帝在位时,也屡有灾异星象,臣媳听郡王提起过,陛下那时也曾进言,要中宗皇帝——”“禅位,”父皇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的确,朕是如此做过。”

父皇说完,便不再继续,站起身来,先一步走出了大殿外。我不敢耽搁,也随着父皇走了出去。目之所及,永惠和嗣恭正在不远处玩闹在一起,永惠全然不顾自己是个女儿身,像个男孩子一样将嗣恭背起来,边跑,边笑。

“永安,”父皇看着这朗朗晴空,轻声说,“朕有时很羡慕你,你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们这些儿子们都要久。”

我被这简单的话触动,一时失语。这是我初次听到父皇用如此语气提起她,提起那个只手掌握这宫中所有人命运,为了稳固皇位,不惜舍弃亲情的武皇。

“朕如今只剩了太平一个妹妹,也算是相依为命。可这几年,朕越来越不能平衡她和隆基之间的关系了。”他深深地自喉咙口叹出了一口气。

我想,他真的要有个决断了。或许就在这几日。

次日,天还没亮,我却再也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从被褥里挪动着身子,想要偷偷爬出去。没想到,手脚刚才动了一动,就被他的手臂直接搂了回去。

“你一整夜辗转反侧,我也没睡,”他的声音有着轻微的倦意,气息在耳根处拂过,轻轻地撩拨着这房里旖旎的余温,“永安,你整夜无眠是为了什么?”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揶揄,哭笑不得地伸手,在他后腰上掐了下:“郡王,勿要耽于美色。”

“美色,嗯,美色,我的永安天下不换,”他笑,声音再次轻唤我,“永安,”说着,就已经将手掌从我的腰滑下去,一路沿着腿,轻轻捏住了脚腕。我被他弄得发痒,忍不住想躲:“成器,成器,我告诉你,为何整晚都没睡的原因。”

他轻声笑着,在我耳边问:“重要吗?”我忙解释:“重要,关系谁主江山。”他倒不太在意:“江山与我何干?”我气得也笑:“昏庸。”这个词这几年不知道多少次被用在他身上,起初是玩笑,最后全成了他惩罚我的借口。

此时脱口而出,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他欺身而上时,我忽然抵住他的胸口:“父皇想要禅位!”果然,他还是听进去了,明显动作缓和下来,换而去亲吻我的脖颈:“哦?他决定了?”我仰着头,浑身被他撩拨的微微燥热,轻声嗯着:“前几日你和我说有长星星象,我就想,或许这就是一个机会,太平一定会对父皇进言,说这是上天在警告他,有除旧布新的征兆,也就是——太子有篡位的想法。”

他似乎并不显得意外:“太平终归不了解她的这个哥哥,不是人人都和她一样,对权利如此渴望。恐怕父皇听到她这么说,第一个想法就是,与其夹在他们中间难坐稳这个皇帝,还不如趁早顺应朝臣们的心思,让位给隆基。”

他洞若观火,我倒是没了躲避的借口。

原本一件惊天大事,却被他三言两语带过,他的眼底尽是暗潮涌动,终于俯身上来,成功打散我关于禅位的猜测。

延和元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改元先天。

隆基登基那日,沈秋在府中为我诊病。天下百姓普天同庆,我和他两个却闲话家常,完全没有任何新帝登基的感觉。

“这几日啊,我都觉察出自己真是老了,想起当年我们第一次见,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沈秋长叹口气,收回手,“却喜欢胡思乱想,连出了疹子都能把自己吓个半死。”

我噗嗤一笑:“是啊,我当时想得可多呢,怕是天花,怕被整个圈禁起来,或者直接在宫里直接被埋掉、赐死,总之怕的要死。”

沈秋笑笑,终究是被今天新帝登基的事所影响,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这一声喟叹没有任何掩饰,算是为过去多年如履薄冰的谋划画下了最终一笔。李成器多年的谋划,从年幼开始结交朝臣、培育羽翼,到后来几次三番虎口脱生,几次帝位更替,再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让位与弟。

千百年后,恐怕再没有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生,而只知,他是一个让出太子位的皇长子。

沈秋知道今日宫中一定大摆筵席,叮嘱我不能饮酒、不能晚睡后,拱手而去。

可才没走两步,就顿住脚步,回头,清了清喉咙,有些不太自然地多添了一句:“郡王定是要喝酒的,男女房事也会将酒气过给你,今晚——”我脸顿时热了,低头嗯嗯了两声,都没太敢多看他的眼。

沈秋走后没多久,李成器就遣人来接我入宫。

待进了宫,也已入夜。

宫中绵延不绝的灯火,让我终于有了些新帝登基的感觉。论身份,我并不能真的和成器并肩而坐,在宫宴上露面,本没有想到要来,没想到隆基却意外坚持。

更没想到的是,马车停下来的地方是我曾经多年在宫中住的地方。

我慢慢从马车上走下来,看着空空无人,只有守门人的雁塔,问迎来的宫女,究竟为何要带我来这里?“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陛下的口谕,让县主在此等候。”

县主?

自嫁与成器,从未有人如此唤过我,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又怎敢有如此口气?看来,真的是隆基的意思了。

他如今是当朝皇帝,手握天下的人。

虽然宫中有太上皇,宫外有太平,腹背都有人在削弱他的皇权——他却仍旧是皇帝。

我挥去身边人,知道无处可去,只能独自一人走上了楼。

这里每一处转角、每一层楼梯,我都深深地记在脑海里,嫁给李隆基前,拿到李隆基休书后,我都曾住在这里。

一尘不染,处处皆是。我推开三楼的门,走进去,有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将桌上的纸笔吹得凌乱。连摆放的物品都一模一样吗?隆基,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终于有了脚步声,走进来,还未近,就有浓重的酒气:“永安。”他的声音仍旧清丽,像是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