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虽近立秋,蝉声却依旧呱噪,宫里依旧暑气正旺。

我左右睡不踏实,悄然出了宫,沿太液池回廊一路吹风,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韶华阁。说起这大明宫内的亭台楼阁名字均是起的酸,想来是李姓皇族多风流……太液池这几日是雨雾缭绕,为这本就幽远的太液池添了不少颜色。

因晚露浓重,又是一路踏草而行,不觉鞋已有些湿气。我见韶华阁中掌着灯,便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刚走上前两步就一股浓郁的香气入鼻。

“皇上……”

我心猛地一抽,惊得退了一步,莫非这大半夜的皇上还在此消遣?听婉儿说皇上这几日醉心政务,莫非是嫌蓬莱殿呆得久了些,将公文都搬来太液池边了?

心头好奇涌动,我索性凑在窗边看了一眼。

昏黄的宫灯下,层层幔幔的帘幕半遮掩着内室。卧榻上的皇上正是眉目微合,露肌的绮罗轻纱微凌乱,虽是半老徐娘,却仍面带桃色,眼眸中尽是暗潮汹涌。坐在她身侧青色锦衣的男人已将手伸到了裙下,唇抵在她耳边像是低声呢喃着什么……随着烛火的摇曳,带出阵阵的流欲春波。

耳边尽是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我攥紧手,已微微冒了些冷汗。

此地不宜久留……

眼见着二人已双褪罗衫时,我倒抽气,下意识退后却是一脚踏空,顿时一股子钻心疼袭上心头。还未等反应就‘啊’一声脱了口,猛然撞进了一个怀抱,被人捂住了嘴。

入宫两年来,还是托了今日狄仁杰拜相的福气,头次出来。

接过婢女宜平递来的精巧菓子,我将马车窗帘掀开一角。行人如过江之鱼,自有车马如梭,马车行进的并不快,却连相隔甚远之人都躲了开,不禁又叹了口气。

因为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气,车内议事的二人之一大笑起来:“我说恒安王,你家这大丫头还当是人小心性大,怎么这么个小姑娘叹口气,让我听着都会心里酸酸的呢?”

“陛下也说,这十一岁的小姑娘,为何终日不是叹就是叹,”武攸止和善地瞧了我一眼,“说小也不小了,虽是自小送入宫中养着,算算没几年也要出阁了。”

“陛下恩宠,嫁得自然好。”武三思挑眉看我,若有所思。

我佯装未见,只将手中的点心掰下一半,悠闲地塞到了自己口中,自顾自地弯了嘴角。在那个看似太平盛世,却暗潮汹涌的大明宫,哪个不会长大呢?

此时正是武皇登基次年,武家天下。

而我因母亲早逝,早年被养在姨娘家,两年前才被接入宫中常伴武皇身侧。整日除了读书便是读书,一无所长。史书读了不少,却远不及婉儿的博学。

略定了心神,我抬眼看向但笑不语的父王。

他是个无甚政绩亦无甚争权夺势心的人,倒比武三思之流显得眉目和善的多。不过,虽自幼只有几面之缘,也晓得父王绝不是平庸之辈,而这乱世又有几个平庸之辈能存活至此呢?

比如,他面前的这个人——翻云覆雨的武三思。

侍女在我身侧,不时地拿着粉色的帕子擦着我落下身上的渣滓。而我则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甜酸的点心,竟是觉得困意上涌。

昨儿个看着一场活春宫,还是和人一起,搞得一夜未眠。

“恒安王为何如此小心谨慎,枉你我还是同姓兄弟,”武三思眼带笑意,道,“皇上登基已有两年,虽暂将李旦册封太子,私下里却还是犹豫不决的。我武家再不拧成一线,怕是陛下百年后便要性命堪忧了。”

女皇登基不过两年而已,此时言论皇位传承还为时尚早,但这亦是每个人都急于探究的事实。这一句话让我不由停了咀嚼,含着半口的点心扫了他一眼。亦是一道幽深的目光,他竟然注意到了我的反应,却不过放了茶杯,继续盯着我父王。

这人……当真不避讳我?

“皇上自是千古难出,其圣意怎是寻常人能猜到的,”父王笑笑,道,“今日狄仁杰拜相宴客,皇子皇孙皆会赴宴,你我还是收敛些好,毕竟那些才是陛下的血脉。”

武三思挑眉不语,清隽的脸上袭上一抹难测的笑意。

狄仁杰拜相本不欲大肆庆祝,无奈正是皇上心头宠臣,一切按宫宴格致在皇家园林设宴。狄仁杰再三推拒下,终是设在了自家的园子。虽是臣宴,却有宫宴的班子亲来筹备,这个宰相当真是红的不能再红了。

我随父王下了马车,园门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门口辇轿,马车络绎不绝,绵延不断的贺声入耳,道不尽主人的富贵吉祥。

迎客的本有三四个,见了我们立时都涌了上来,倒不是因为父王,而是因为那个正是武皇心尖儿人的梁王武三思。

“梁王,恒安王,”其中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躬身一礼,道,“这园子今日方才开,贵客便是一拨接着一拨,如今有梁王来,更是借了祥瑞气了。”他边说边侧了身子,腰依旧弯着,似乎就直不起来了。

武三思笑着颔首,道:“既是狄相设宴,怎不见亲迎宾客?”他示意侍从将礼单奉上,自己则有意左右探看了一下,道,“莫非有贵客来,倒忘了我们这些人了?”

好大的口气,我偷瞥了他一眼。狄仁杰身为丞相,迎你是礼数,不迎也是应该,如此质问……当真是比皇子还要皇子了。

那男人笑意微僵,迟疑片刻才道:“太子方才到,相爷正在相陪。”

“李旦?”武三思对父王和我发问,却似乎不需我们回答:“瞧我这记性,陛下赐姓李旦都两年了,我竟还没习惯,如今已没有李旦了,”他哈哈一笑,抬步向内而行,“既是太子殿下在,相爷自当相陪,无妨无妨。”

他这几句讽刺,父王是面色如常,那几个下人却有些挨不住,只尴尬赔笑将我几人让了过去。

李旦,终是在两年前退位,成全了自己的母亲。一朝天子登基为帝不过数载便被迫又做回了太子,可以说,如今武三思的嘲讽都是皇上一手带来的羞辱,得母如此实在可叹。

此处虽比不得麟德殿,倒也显得脱俗。

一路而行挑灯枝头,无数下人躬身退后,身上托着大小各色的盘子。待到了一个园子近前,那引路的人才抬袖道:“两位王爷和郡主请吧,宴席怕是要开了。”

武三思挑了挑眉,先一步跨进了园子。

此时狄仁杰正被众人围住,见我三人入内,立时大步而来,笑道:“二位王爷可是姗姗来迟啊——”他边说着边伸手,握住武三思的手,道,“梁王与恒安王可是路途上相遇?”

武三思摇头,道:“狄相错了,我二人并非偶遇,而是方才自宫中来。皇上身子略有不适,让我代她敬狄相三杯酒——”他尾音略拖长了些,场中愈发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