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细雨鸣春沼(第2/4页)

冷战虽是难熬,但慈善酒会并不会因此停滞。如蕴跟在顾妤缦后面忙忙碌碌,学到了不少东西。然而在忙碌的罅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邱霖江。想起那天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办公室,他绷直的嘴角线条,他疏冷的语气,他散发出来的不愿接近的气息。

酒会举办得很成功,大抵因为自己真切地参与了,看着笑容极灿烂的顾妤缦,穿梭其中的如蕴亦心有戚戚焉。在油然的满足感之余,她望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剩下的却是深深的怅然与犹疑未定。

顾妤缦瞅了一眼如蕴以及正站在曹永鸣身边面无表情的邱霖江,端起酒杯便拉着如蕴走过去:“两个大男人,怎的有这样多的话要说?”曹永鸣哈哈大笑,握住她的手,问:“夫人可是不甘受冷落?”

顾妤缦斜睨了他一眼,道:“似如蕴这般嫁了之后才能被唤作‘夫人’,你这孤老头子凑什么热闹!”她拉起曹永鸣的胳膊,又嗔道,“老头子,咱们去那边,就别给人家小两口添堵了!”

两人却是静默无语。这么略微尴尬地站了一会儿,邱霖江似是要举步离开,如蕴其实也没有细想好,只是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疏淡的眸子掠过来,不发一言。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情急之下,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她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早前你曾说过,得空了带我去海边度假……那么现在,你得空了吗?”

他瞳孔蓦地放大,像是不曾料到她会说这番话。即使是如蕴自己,在话方出口后便后悔了。若是他断然拒绝,她该如何收场?

约莫是她已起了这“莫名”的头,半晌后,他接下了这“莫名”的尾。微微一点头,他张口,唯有一个字:“好。”

就这般莫名其妙的,两个分明还在冷战中的人,隔天却一块儿去了海边。

如蕴第一次来舟山,只觉处处都新奇。仿佛,这里的空气比上海的新鲜,色彩比上海的亦要斑斓,甚至连呼啸的风都夹带着上海所没有的海腥味。邱霖江则淡然许多,毕竟这已是他第二回来这里。

他们在一处靠海边的小洋楼安顿下来。这是一栋复式的双层洋楼,半弧形的阳台由乳白色的罗马柱上下相连接。夕阳在小洋楼的外头投射下一圈澄澈的光亮,看得如蕴心里很暖。

只是身边的那个人,始终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暖意。

洋楼里面装修得格外好看,浓浓的西欧风情。螺旋形的楼梯边挂着一整面框架相片,里头的人物却都是洋人。她一边看,一边问他:“这些是这栋房子主人的相片吗?”他走在她一步之前,没有回头,只低低应了声“嗯”。

待一切都收拾好时日暮已垂落。他们用了一餐简单的西式晚膳,如蕴说想去海边散散步,邱霖江不置可否。但是当她打开门迈出脚步时,她用余光瞥到他跟在自己后头的身影。嘴唇抿了抿,如蕴觉得自己有些想微笑。

暮色四合的海边苍茫一片,望不清海与天际的分界线,也望不清云朵与水面的距离,一切都是黑漆漆的。最多,这里的油彩浓一笔,这里淡一笔。

踩在柔软细腻的沙滩上,她不由得闭上眼,微微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海风吹拂过来,扬起了她的长发,将幽馨的发香送递到了他鼻尖。他不自主地转脸去看她,只看到她的一双羽睫仿佛一对正欲展翅的蝴蝶,翩跹扑扇。

他没有说话,她亦不曾主动同他讲话。小心翼翼地往海边再走近了些,她脱下了鞋,赤脚慢慢走入了浅浅的海水中。他的嘴角抽动了好几下,似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到底是初春,又是晚上,不仅海水是凉的,甚至连海风都带着微凉。水底铺满了各种石头,有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也有仍旧尖锐的小石子。这是如蕴第二次见到大海,更是头一次这般真实的触碰到海水,欢欣早已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走得起劲,一旁,他却盯得紧张,生怕她有什么意外。果不其然,一连的尖锐石子叫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却因为踉跄而脚步一绊。

她以为自己会跌坐到海水里,岂料,却是被拉进了一个热腾腾的胸口。在她的头顶上方,他沉声怒道:“赵如蕴,你究竟要我操多少心!”因为趴在他的胸口,在他说话的时候,她能无比清晰地听到震动轰隆声。

他惊魂未定,她却藏在他的胸膛,抿唇浅笑。他不晓得她居然在偷偷笑,只仍旧厉声喝道:“旁的危险也便罢了,自己走路都能磕绊,你倒是长本事了!”她轻轻环住他的腰,脸仍旧藏着,听他数落着自己,不抬头也不说话。

许是她一直默不作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严厉呵斥。脊背微僵,邱霖江嘴唇嚅动了半晌,才极慢极慢地低低道:“你……你是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会再这般跟你说话了。”

如蕴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出来,她说:“你要同我道歉的,只是这一件事吗?”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并没有立刻出声。过了很久,久到如蕴就快灰心地以为他定不会再开口时,他终于说道:“但凡你觉得我有不对的地方,我都说一声抱歉。”

她这才自他胸膛抬起头来。夜色中,他看不大分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说:“说得这样勉强,不愿意便罢。”他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将她抱紧,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很艰涩:“如蕴……你不能这样子,你——”他猛地顿住,像是说不下去了。

就在如蕴打算开口之前,邱霖江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低沉中竟似乎有一种穷途末路的心灰意冷:“如若我令你觉得不自在了、尴尬了,那我收回曾经说过的话,但求你不要再避开我,好不好?”

她这回是真的怔住了。他居然用这样低微的口吻仿佛在祈求,听得她的心一下子漏了拍,胸口好似倏然窒住。

他的双手早已冰凉,见她仍旧不作声,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她已然脱口道:“我何时说不应承你了?”

他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抑或是因为太渴望而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他竟蓦地呆住了。嘴角的线条绷得极紧,许久之后他才道:“你……要应承什么?”

不单是他,其实连她自己都呆住了。大概是方才他的语气让她心里莫名发酸,她竟就将“应承”二字脱口而出。现下,自然已经无法再回旋了。

海风还在不断地吹拂,海水一浪一浪地掀拍着,就在耳畔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的目光灼亮逼人,那样急切而又迟疑地望着她。她稳了稳慌乱跳动的心,迎上他的视线。

她说:“我应承你,会知你、陪你、伴你,还有……试着去爱你。”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竟一下子觉得如释重负,仿佛早就该说了一般。